金陵城的暑气愈发蒸人,但比天气更燥热的,是士林清议与市井巷陌间悄然流转的暗涌。
徐府书斋内,冰鉴里的冰块化了大半,水滴“嗒、嗒”地落在铜盆里,衬得室内更加寂静。
徐文谦捻着须,听着对面一位身着半旧儒衫、面容清癯的老者说话。
此人乃江南颇有名气的文人,柳寒泉,以一支犀利笔墨和不愿出仕的清高之名闻于士林。
“阁老放心,”柳寒泉声音不高,却带着文人特有的执拗,“《女诫》有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如今朝堂之上,阴阳倒置,女子乾纲独断,重用佞幸,与民争利,此非国家之福。学生虽一介布衣,亦不能坐视圣人之道沦丧。”
徐文谦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恳切”:“柳先生高义,老夫感佩。只是陛下…唉,终究是君上,吾等身为臣子,岂敢妄议?只是眼见新法苛峻,商贾困顿,百姓未见其利,先受其扰,心中实在难安啊。”
他推过一杯凉茶,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听闻先生近日有新作《织妇叹》?描绘民生多艰,真是字字珠玑,令人扼腕。”
柳寒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拱手道:“雕虫小技,不堪入目。不过是记录些市井见闻,道出些许民间疾苦罢了。近日另有一篇《海客谈》,记述了些海外奇闻,倒也值得一观。”
徐文谦心领神会,不再多言,只命人封上了一份“润笔之资”。送走柳寒泉后,他脸上的忧国忧民之色瞬间褪去,转为冷厉。
“通知下去,”他对阴影中的账房先生道,“柳寒泉的新话本,还有他那些门生写的诗词杂文,多找几家书坊,加紧刊印,价钱压到最低,务必让它们在酒楼茶馆、勾栏瓦舍里流传开来。”
“是,东家。”
几日之后,京师乃至江南的市井间,便悄然兴起一股流言风潮。
茶馆里,说书人拍着惊堂木,讲的不是传统演义,而是一出新编的《镜花缘·海外争利篇》,影射朝廷远赴美洲与蛮夷争抢金矿,劳民伤财。
酒楼中,几文钱一本的粗糙话本《织妇叹》在席间传阅,里面将新式纺机描绘成吞噬妇人生计的钢铁怪物,字里行间透着对“宫中贵人”不恤民情的控诉。
更有一些措辞“雅致”的诗词,在士子间流传,用“牝鸡”、“武曌”等典故,含沙射影地抨击朝政。
“听说了吗?美洲那边打仗,死伤无数,就为抢些黄白之物……”
“可不是?我家那口子在码头扛活,说运回来的都是石头棒子(玉米)和红疙瘩(番茄),哪有什么真金白银?”
“唉,这机器一响,多少织户要饿肚子喽!还是老法子安稳。”
流言如梅雨季的霉菌,在不见光处悄然滋生、蔓延。
御书房。
司徒清漓将一份暗卫搜集来的《织妇叹》抄本丢在案上,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指尖轻轻点着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文笔不错,悲天悯人,就是眼神不太好。”
她语气平淡,“只看见机器响了,没看见新设的纺织工坊招了多少女工,发了多少工钱?只看见运回来的作物新奇,没看见它们能在贫瘠之地生长,活人无数?”
侍立一旁的黎川低声道:“陛下,流言虽无根,但传播甚广,恐损及天威。是否……?”
“查,但要讲究方法。”司徒清漓打断他,“重点查清流言源头,尤其是资金流向。至于那些被蒙蔽、或是人云亦云的寻常百姓,不必过分追究。”
她顿了顿,看向一旁坐着的苏清欢,“苏主编,你的《皇家日报》,准备得如何了?”
苏清欢听到清漓问话,面带兴奋,立刻起身回道:“回陛下,一切就绪!创刊号头版文章三篇,其一,《万顷金黄映海平:美洲新齐行省丰收纪实》,附玉米、土豆产量具体数据及图画;其二,《铁梭织就新生活:京师第一纺织工坊走访》,记录女工真实工作与收入;其三,《陛下微服视察京郊水泥路工地,与民工共进午膳》。此外,还有格物院司徒明雅郡主撰写的《蒸汽之力浅说》科普短文。”
“好。”司徒清漓颔首,“不仅要发,还要发得漂亮。价格定低些,让寻常百姓也买得起。不仅在京师发,还要通过驿站,以最快速度发往各州府,尤其是江南之地。”
“臣明白!”苏清欢干劲十足。
“岑子瑜。”
“臣在。”
“户部配合一下,将今年因海外贸易和新作物引种而增加的关税、农税明细,做一份清晰易懂的图表,下一期日报刊发出去。要让百姓知道,开拓美洲,并非穷兵黩武,而是利在千秋。”
“是,陛下。”
“司徒明雅。”
“在!”
“你的新式家用小型纺机,进度如何?”
“快了快了!再给臣十天,不,七天!保证造出样品,价格只有大型纺机的十分之一,寻常家庭也买得起!”司徒明雅立刻保证。
“造出来后,让《皇家日报》重点报道。另外,组织京城闲置妇人进行技术培训,皇业司提供材料,成品由朝廷按价收购。”
“陛下圣明!”司徒明雅眼睛一亮,这法子不仅能打破谣言,还能切实解决问题。
司徒清漓部署完毕,目光扫过众人:“舆论之争,不在堵,而在疏。他们用话本小说,我们就用新闻事实。他们用酸腐诗词,我们就用数据图表。他们躲在暗处含沙射影,我们就站在明处堂堂正正。谁真谁假,谁虚谁实,百姓心中,自有杆秤。”
数日后,《皇家日报》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原本被流言占据的舆论场。
纸张算不上顶好,但印刷清晰,版面新颖,尤其是那几幅粗糙却直观的木刻版画——堆积如山的玉米、纺织工坊内女工们井然有序的工作场景、女帝在工地上与民工一同端着粗瓷碗吃饭的情形——比千言万语更有说服力。
头版那巨大的标题和详尽的数据,更是冲击着人们的认知。
“美洲年输金矿折银八十万两?”
“新式纺织工坊女工月钱竟比寻常男劳力还高?”
“陛下…真的和民工一起吃炖菜?”
茶楼酒肆里的议论风向,开始悄然转变。
“我就说嘛,朝廷又不是傻子,花那么大代价跑去美洲,能没点好处?”
“看看这画上的玉米,一株结这么大棒子,亩产五倍于稻米!真要推广开来,还怕饿肚子?”
“我二姨家的闺女就在那纺织工坊做工,听说管吃管住,一月能拿一两半银子呢!可比在家织布强多了!”
“啧啧,陛下真是…体恤民情啊。”
当然,也有那等固执的老学究,捻着报纸嗤之以鼻:“哗众取宠!雕虫小技!圣贤书不读,尽登这些奇技淫巧之事,成何体统!”
但无论如何,《皇家日报》的报道就像一股清流,注入了被谣言搅浑的池水之中。
徐府书斋。
徐文谦看着手下人送来的《皇家日报》,越看脸色越青。
“详实数据…现场图画…陛下亲民…”他咬着牙,“她司徒清漓,倒是会收买人心!”
徐文远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
这《皇家日报》的手段,确实高明。不再是以势压人,而是摆事实、讲道理,甚至用上了图画这种通俗易懂的方式,直接与底层百姓对话。
相比之下,自家这边散播的流言话本,就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而且苍白无力了。
“叔父,我们是否…也仿效此法?”他试探着问。
“仿效?如何仿效?”徐文谦没好气道,“我们也办报?刊印那些‘与民争利’、‘牝鸡司晨’的大道理给那些泥腿子看?他们看得懂吗?他们关心吗?”
他烦躁地挥挥手,“继续让柳寒泉他们写!写得再隐晦些,再辛辣些!我就不信,千百年的圣人之道,还压不过她这几张破纸!”
与此同时,刚刚回京入职商务部的司徒文康,也在仔细研读着《皇家日报》和暗卫搜集来的各种流言抄本。
他面前铺着白纸,正在起草《商会法》的总则部分。
舆论场上的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让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立法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商业行为,需有法可依,有章可循。舆论监督,亦需基于事实,而非凭空捏造。”
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第一条:为促进工商发展,规范市场秩序,保障经营者与劳动者合法权益,特制定本法……”
他想起美洲部落间那些基于信誉和约定的简单贸易规则,又对比国内如今混乱的舆论和商事环境,深感任重道远。
陛下开辟了战场,提供了武器(技术、政策),而他要做的,是为这片新生的战场划定边界,建立规则,让竞争在阳光下进行,而非沉溺于暗处的诋毁与中伤。
窗外,不知哪家的孩童,正清脆地唱着刚从报纸上学来的、关于玉米丰收的童谣。司徒文康停下笔,侧耳听了片刻,嘴角微微扬起。
这舆论之战,才刚刚开始。但胜利的天平,似乎已经开始向着掌握真相、并且敢于展示真相的一方,微微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