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气氛比上次来时更为凝重,却少了几分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平南王司徒星河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目光沉沉地落在并肩而立的儿女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玉扳指。
清漓与清羽对视一眼,由清漓上前一步,将那份誊抄清晰并附有计算结果的账册摘要,轻轻放到了平南王面前的桌案上。她的动作沉稳,心却提了起来,仔细观察着父王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司徒星河的目光扫过那熟悉的账目和那触目惊心的计算结果,眼中果然掠过一丝明显的意外,但出乎清漓意料的是,那意外之后,并未出现她预想中的震惊与骇然。
他的眉头紧锁,更多的是一种“此事竟被你们知晓”的审视与凝重。
果然,平南王开口,第一句话并非质疑真伪,而是直指核心:“你们……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错辩的探究。
此言一出,清漓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父王不仅知道,而且恐怕知道得比他们更早、更详细!
清羽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声音带着谨慎的试探:“父王,听您此言……难道此事,竟是真的?”他需要确认,也需要引导父王说出更多信息。
平南王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儿子女儿脸上逡巡,似乎在权衡利弊。
最终,他似是下定了决心,缓缓点了点头,沉声道:“嗯。此事……我与皇兄,也是刚知悉没多久。”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说起来,这个事情,还是承恩侯年初的时候发现的。”
承恩侯?! 清漓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郑铎?竟然是他发现了这等惊天大案?
平南王将女儿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冷笑一声。
若不是郑铎阴差阳错立下这桩大功,就凭他之前胆敢妄图影响世子之位、在他子嗣传承上动手脚,别说是什么表弟,就算是亲儿子,他也早将其剁了手扔出去了!能留他到如今还未发作,已是看在此事和太后的面子上。
“承恩侯?”清漓难掩诧异,脱口问道,“他是怎么发现的?”
平南王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承恩侯他,本就是户部侍郎。”
一句话,点醒了清漓。是了,承恩侯郑铎任职户部,凭着太后和皇帝的宠信,只要户部尚书稍微识点时务,江南这片富得流油的税收重地,必然是由他这位副职主管的。这是肥差,更是显位。
但清漓心思电转,立刻抓住了关键,她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怀疑:“皇伯父登基这二十年,江南盐税……都是承恩侯在管吗?”
她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如果这二十年都是你郑铎在管,那这持续了十几二十年的贪腐巨案,你怎么可能毫无察觉?偏偏等到现在才“发现”?这分明是事情快要兜不住了,赶紧贼喊捉贼,把自己撇清再说!
平南王对清漓会生出这般怀疑毫不意外。事实上,当初承恩侯战战兢兢将此事密报给皇帝时,皇帝与他第一时间产生的,也是同样的怀疑!甚至更为强烈!
“非也。”平南王摇了摇头,难得耐心地解释道,“承恩侯担任户部侍郎、主管江南税收一事,只是近四五年的事情。而这盐税贪腐,据初步核查,至少已持续了十五年以上,甚可能已达二十年之久,与皇兄登基时间几乎同步。且承恩侯一直久居京师,甚少踏足江南实地,贪腐手法又极其隐蔽高明。因此,皇兄与我派人多方排查、暗访之后,已基本排除了他的嫌疑。”
他顿了顿,语气略显复杂:“正因此事是他率先发现并呈报,且他对户部流程及江南近年账目相对熟悉,目前……皇兄亦将他列入了暗中调查的人员之中。此事千头万绪,牵扯极广,需步步为营。”
解释至此,平南王的目光再次锐利起来,回到最初的问题:“现在,你们可以告诉为父,你们兄妹二人,究竟是如何得知此等朝廷特级机密的?”
压力再次回到了清漓和清羽身上。
清漓沉默了一瞬,脑中飞速过了一遍早已与陈长风通气、并反复推敲完善的说辞。
她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平南王的审视,语气镇定地回答:
“回父王,是前都御史,现任浙江按察使林石林大人,通过私人渠道,设法送到女儿手上的。”
“浙江按察使林石?”平南王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回忆。
“对。”清漓肯定道,并开始铺垫细节以增加可信度,“父王或许还记得,女儿与哥哥幼时,曾有一位琴艺老师,便是这位林大人。他乃状元出身,初入翰林院,后因性情刚直、学识渊博,被调入御史台任职。女儿离京前不久,听闻他外放浙江,出任按察使一职,主管一省刑名按劾。”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父王的反应。见平南王眼神微动,似是记起了确有林石此人,且对其“刚直”有所耳闻,心下稍安,继续道:
“林按察使在信中说,他赴任浙江后,在核查一桩与盐商有关的旧案时,偶然发现了盐税账目上的异常。他心生警惕,暗中深入查探,不料很快便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被人监视,一连多日遭到不明人士的跟踪与窥探。”
清漓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林大人深感危机,他判断,若按照正常流程将此事写成奏折上报朝廷,他的奏折极有可能根本出不了浙江,甚至还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万般无奈之下,他想到了女儿。于是,他冒险将目前已收集到的部分账册证据,辗转多人,秘密送到了女儿手中,恳请女儿务必设法禀报父王,由父王决断或呈报陛下。”
她指了指桌上的账册摘要:“父王也看到了,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账册的摘要,并非完整账目。林按察使在信中也言明,因其权限有限,且已打草惊蛇,无法收集到更多、更核心的证据,心中甚为惶恐与焦急。”
这一番说辞,真假掺半。林石此人确系存在,状元出身、任职翰林、御史台、外放浙江按察使,这些履历皆是真的,甚至他幼时确实担任清漓清羽的琴艺老师。清漓选择他作为“幌子”,正是看中其真实履历与刚直名声足以取信于人,且其现任官职恰好身在浙江,与盐务产生关联合情合理。而“遭遇跟踪”、“奏折无法出省”等细节,更是官场黑幕常见套路,由不得平南王不信。
果然,平南王听完,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沉吟道:“林石……本王有些印象。皇兄确曾夸赞过此人正直不阿,不畏强权,是个能臣。没想到他竟外放浙江了,还恰好撞破了此事……倒是他的性子能做出来的事。”
他抬头看向清漓,目光中的审视稍稍淡化,转而变得严肃:“既然账册来源是林石,那便说得通了。你们兄妹二人能得他信任,将此惊天大事托付,亦是你们的机缘与责任。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不容置疑:“此事既已呈报于本王,你们便不要再插手了。江南盐税之弊,水深不可测,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绝非你们所能想象,更非你们能应对的。安心待在王府,尤其是你,清漓,莫要再节外生枝。”
清漓心中虽早有预料,但听到父王明确禁止他们参与,还是微微有些失落,但她立刻点头应下:“女儿明白,此事关乎国本,绝非儿戏,女儿与哥哥绝不敢妄自插手。”
她随即又面露忧色,“只是……父王,林按察使身处险境,他将如此重要的证据送出,恐怕自身已极度危险。朝廷若派人调查,能否……先行确保林大人的安全?”
这一点,清漓是真心担忧。虽是用林石之名做借口,但她也不愿因此害了一位可能真是好官的臣子。
平南王看了她一眼,对她这份心思倒是略感欣慰,颔首道:“此事你无需担心。本王会即刻密奏皇兄,禀明林石献册之功及其处境。皇兄自有决断,必会派人暗中前往浙江接应保护,同时也会以此为契机,深入调查。”
他挥了挥手,示意此事到此为止:“好了,此事已毕。你们且回去吧。记住,今日书房所言之事,出我口,入你耳,绝不可再对外泄露半分!”
“是,儿子\/女儿遵命。”清羽和清漓齐声应道,行礼告退。
退出书房,走在回廊下,兄妹二人都沉默着,心中却是波涛未平。
虽然暂时糊弄过去了父王,并成功将烫手山芋交了出去,但“承恩侯发现”这个信息,以及父王和皇帝早已知情并在暗中调查的状况,都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局势,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复杂。
清漓抬头望了望南疆湛蓝的天空,心中暗道:陈长风……你将这账册给我,是真的想通过我让平南王和皇帝更早重视此事,还是……另有什么深意?你知道皇帝和父王,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后,书房内的平南王司徒星河,再次拿起那份账册摘要,目光落在“林石”这个名字上,嘴角却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林石……浙江按察使……”他低声自语,“倒是个绝妙的‘忠臣’。皇兄,看来这潭水里的鱼,比我们想的,还要心急啊……”
他并未完全相信清漓的说辞,或者说,他相信账册可能是林石发现的,但绝不相信林石有能力和渠道,能如此精准地将东西送到远在南疆、深居王府的女儿手中。
这背后,定然还有一只他们尚未察觉的手,在悄然推动着局面。
而这只手,是敌是友,目的为何,尚需仔细观察。
但无论如何,盐税一案,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献册”,似乎又朝着更加扑朔迷离的方向,迈进了一步。暗流之下,各方势力,已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