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永恒的、失重的、被无尽黑暗与惨白寒雾交替吞噬的坠落。
时间感被彻底剥夺,空间感支离破碎。只有耳畔(如果还有知觉)那越来越响、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寒气轰鸣,以及周身传来的、连灵魂都要被撕裂冻结的极致痛楚,提醒着叶凡——他还未“死”,或者说,还未完全“消逝”。
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在绝对零度的风暴中明灭不定。太乙星佩最后那一闪而过的微光,似乎耗尽了它最后的力量,此刻紧贴胸口,只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错觉的温热,成为连接他与“存在”的唯一细线。
不知过了多久。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撞击,并非血肉之躯摔在坚冰上的脆响,而更像是……一团冻僵的、失去了大部分弹性的物体,重重砸进了极深极厚的、介于积雪与冰晶之间的特殊松软冰层。
巨大的冲击力让叶凡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控制,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猛地涌上喉头,却只在嘴角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渣。他连痛哼都发不出来,意识如同被重锤击打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裂痕,几近彻底破碎。
他瘫在那片奇异的、散发着微蓝磷光的“软冰”之上,一动不动,如同被随手丢弃的破旧人偶。
这里,是噬魂冰渊的最深处,一个连巡天冰镜都无法窥探、连冰魇都本能畏惧的绝对死寂之地。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或者说,是某种超越了物理听觉的、直接作用于濒死神魂的感知。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风,没有冰层开裂声,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声音。唯有那从冰渊更下方、仿佛直达地心传来的、永恒不变的、低沉而宏大的寒气奔流之声,如同这片死亡国度永恒的背景音。
其次,是触觉——那是一种超越了“冷”的范畴,直接作用于存在本质的“冻结感”。
这里的寒冷,不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低温。它更像是一种法则,一种概念,一种名为“寂灭”的力量。叶凡感觉自己的肉身、灵力、甚至思维,都在被这种力量从最微观的层面上渗透、同化、凝固。血液不再流动,灵力如同被冻在琥珀中的虫子,连神念的波动都变得极其迟缓、沉重,每一次“思考”都仿佛要耗费巨大的能量,且念头刚一产生,就有被冻结、消散的趋势。
他极其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对身体的掌控力,微微睁开了一条眼缝。
视野是模糊的、扭曲的。
头顶,是弥漫翻滚、厚重如铅的乳白色寒雾,隔绝了一切天光。光线来自于四周和下方的冰壁——那不是冰,更像是某种半透明、内部流淌着幽蓝或惨绿光脉的奇异晶体,光芒冰冷而死寂,将这片不大的、宛如冰墓穴般的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他身下,是那种微微下陷、触感奇特、散发着微弱磷光的“软冰”,更像是亿万年来沉积的、特殊形态的冰晶尘埃。
他试图动一动手指。
没有反应。手指仿佛已经不是他自己的,神经信号传递到一半就被冻结、中断。他只能通过模糊的视觉,看到自己那只如同冰雕般、覆盖着厚重血冰的手,以扭曲的角度摊在身侧。
伤势……已经无需探查。每一寸肌肉、骨骼、经脉传来的反馈,都是彻底的“死寂”与“冻结”。混沌金丹沉寂在丹田最深处,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幽蓝色冰晶,星辰核心的光芒微弱得如同遥远星系的余光,且同样被寒气缠绕。道基,那修行者力量的根源,此刻仿佛被冰封的火山,不仅沉寂,更在不断流失着最后的热量与活性,走向永恒的冰冷。
绝望。
不是愤怒的、不甘的绝望,而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如同这冰渊本身一样空洞的绝望。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算计与努力,在这绝对的、蛮横的自然(或者说法则)伟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他从北域崛起到凡尘盟建立,从血战断后到冰原求生,一路披荆斩棘,多少次险死还生,最终……却要无声无息地冻结在这无人知晓的冰渊之底,化为这永恒冰墓的一部分,连同他的梦想、仇恨、爱与牵挂,一起被遗忘。
这种绝望,比面对任何强敌都要来得彻底,来得无力。
他甚至无法调动起一丝情绪去对抗这种绝望,因为连“情绪”本身,都似乎要被冻结了。
时间,在这里以另一种方式流逝。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天,也许更久。
那最后一丝维系着意识的温热——胸口的太乙星佩,似乎也在这极致的寂灭寒意侵蚀下,变得越来越微弱,仿佛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
不能……就这样结束……
一个念头,如同冰层下最顽强的草籽,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极其微弱地挣扎了一下。
不是为了宏大的理想,不是为了未报的仇恨,甚至不是为了远方的牵挂。
仅仅是一种最原始、最本能的,对“存在”本身的不甘。
“动……起来……”他在意识深处,对自己发出无声的、嘶哑的呐喊。
没有灵力可以调用,没有气血可以燃烧。他所能依靠的,唯有那一点点尚未被完全冻结的、属于生命最底层的神经反射,和一点点残存的、近乎偏执的意志。
他不再尝试去控制整个手臂,而是将全部的精神,聚焦于右手食指的指尖。想象着那里还有一丝温热,还有一点力量。
一点,一点,再一点……
仿佛过了千年。
那只覆盖着血冰的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就这一下,却如同在死寂的冰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虽然微弱,却真实地荡开了一圈涟漪。
希望的微光?不,谈不上希望。这只是绝望冰原上,一次本能的、无意义的抽搐。
但正是这“无意义”的颤动,点燃了叶凡意识深处最后一点火星。
动……继续动……
他不再去想伤势,不去想灵力,不去想出路。他将所有残存的意识,全部投入到这最原始、最笨拙的“移动”中。
食指带动中指,中指带动手掌……一点一点,如同生锈的机器,在“软冰”上极其缓慢地、摩擦着向前挪动了一寸。冰晶摩擦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在这绝对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然后是另一只手。
他不再试图“站起”,甚至不试图“坐起”。他就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椎的爬虫,用双臂那微弱到极致的、时断时续的力量,配合着腰腹一点点的扭动,拖动着完全失去知觉的双腿,开始在这冰渊之底的“软冰”上,爬行。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爬行,仅仅是“动”这个动作本身,对抗着那无处不在、要将一切归于绝对静止的寂灭寒意。
每前进一寸,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都会引发全身伤口(冻结状态)的剧烈抗议,都会让意识一阵阵模糊。汗水?早已不存在。只有意识在过度消耗下产生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虚无痛楚。
他爬过冰冷的、散发着磷光的“软冰”,爬过光滑如镜的幽蓝冰面,爬过凝结着诡异霜花的晶簇丛……
腰间,凡尘剑的剑鞘,随着他的爬行,在冰面上拖出一道浅浅的、断续的痕迹。剑身依旧死寂,曾经清越的剑鸣、澎湃的星辰之力,仿佛已是上个纪元的回忆。此刻的它,黯淡无光,冰冷沉重,如同最普通的凡铁,甚至其本身的材质灵性,似乎都在被这极致的寂灭环境不断侵蚀、同化,剑身那原本隐现的星辰纹路,变得模糊不清,光泽近乎完全熄灭,仿佛也即将步入永恒的沉眠,与这冰渊融为一体。
叶凡对此毫无所觉。他的视野越来越模糊,只能看到眼前一小片不断移动的、光怪陆离的冰面。意识如同即将燃尽的灯油,越来越昏沉,越来越迟缓。爬行的动作,渐渐从有意识的驱使,退化为纯粹的本能机械重复。
我是谁?
我在哪?
我……为什么要动?
这些问题偶尔会浮现在即将冻结的思维中,但转瞬就被无边的寒冷与空洞吞没。
他只是爬着,麻木地,固执地,向着前方——那或许只是冰壁,或许是另一处绝境——爬去。
仿佛要用这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动”,在这片象征绝对“静”与“灭”的冰渊之底,刻下一道短暂到可悲的、属于生命的痕迹。
然后,痕迹被冰尘覆盖,生命归于永恒的冰封。
道基将熄,剑灵沉眠。油尽灯枯的躯壳,凭借最后一点本能,在寂灭的国度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注定失败的逃亡。
冰渊深处,唯有那永恒的低沉轰鸣,见证着这渺小生命最后时刻,那微不足道、却又惊心动魄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