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邪放了东西却仍站在门口,声音几不可闻:“为什么回来呢?”
现在还远没到晚间庙会最热闹的时候。
“嗯?你说什么?”沈玉还在数他喝空的酒壶,一时没太听清他说了什么,江邪摇头道:“没事,买了什么?”
沈玉也不再纠结他喝了多少,从桌上的一堆东西里找出那几样吃的,拆开摆到他面前,说:“给你带了几样吃食,味道都不错,晚上也没见你吃东西,尝尝吗?”
江邪没动,见他没有过来的意思,沈玉想到什么,说:“都不爱吃吗,是我自作主张了,那你喜欢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沈玉说完就要走,刚迈开一步,手臂便被人按住,力道有些大,江邪把他按在一旁的凳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还买了什么?”
“蜜饯,折扇,香囊,彩绳……云澜说再有两日就是重五了,所以街上都是卖这些东西的,不过我们那时应该在路上,所以我就提早多买了一些。”
江邪定定地看着他一样一样的摆出来,此时的沈玉并不知道,在江邪的眼中,他就像一个寻到宝的孩子,正愉快的把宝藏分享给小伙伴。
他其实从未真正逛过庙会这类民间集会,就连民俗节日也从未在意,以前是忙着活命,后来安定一些,知道了这些日子在民间大多意味着团圆,他也没有能并坐并行之人,身边人更是不会在乎什么节日风俗,久而久之他就更没这习惯了。
“哦对了,”沈玉在一堆东西里拿出了一个长盒子,递给他,“偶然遇到,感觉会很适合你。”
江邪缓缓打开盒子,然后他便凝住了目光,盒子里的,是一根暗红色鎏金云纹的发带,发带尾端坠了个小巧的银铃,煞是好看。
沈玉见他迟迟没有开口,也没有将它拿出来的意思,此刻也不由得忐忑,暗自懊恼,他怎么忘了,这人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东西没看过,他觉着好看的物件,在这人眼中可能分文不值,抿了抿唇,他道:“要是不喜欢,我拿去退了便是。”
说罢便伸手打算拿回来,却被江邪躲了过去,略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震颤,说话缓慢却逐渐有力:“送我的怎么还要收回去,没有不喜欢,很好看,谢谢。”
沈玉抬眸看去,此时这人的眉眼终于带了几分熟悉的笑意,连那隐隐的悲伤也淡了些,是的,悲伤,沈玉从进门便感受到了,尽管并不明显,但他就是能发觉。
江邪也很奇怪。
他不是笑着的吗?
怎么现在,还有点难过呢。
江邪的眼神有些朦胧,可能是今天牵扯了很多他记忆深处的事,也可能只是酒喝得有点多,思绪一旦延伸出去,便收不回来了,想起了更远的一些时日。
那年他才四五岁,小孩子的记忆大多很模糊,他也只记得零星几个片段。
他记得那时应该也是仲夏,是他阿娘的生辰,具体哪一天他已经记不清了,阿爹做了很多好吃的饭菜,他还记得阿娘笑阿爹以前嘴里常念叨着“君子远庖厨”,现在却整日研究菜谱。
他们吃完饭应当是出门了吧,好像也有一个差不多的集会,他那时候小小一个,还能骑在阿爹的脖颈,阿爹很高,能让他看的很远,可具体有多高,他却说不出来了,好像也不高,上次去看的时候,杂草都比阿爹高了。
目光再次游离到眼前这人的身上,江邪忽然生出了些别的念头,他说不明白,大概是活着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沈玉发现江邪今晚话很少,也总是发呆,不禁猜他是不是喝醉了,便说:“我去叫人给你煮醒酒汤吧。”
“不用,没醉。”江邪回神,倒了一杯推过去,然后说,“陪我喝点?”
沈玉憋了半天,没忍住说道:“晚饭时,你不让我喝。”
江邪卡了壳,迷茫了一下,有这事?为什么来着?哦,不想看沈玉对别人笑。
又一记回旋镖,江邪默默地收回那个杯子,却在半道被截住了,截住他的那只手指节修长,莹白如玉。
“没说不陪。”沈玉浅浅地笑了笑,本来打算就早上的事道个歉的,但现在,他还是别破坏气氛了。
翌日。
沈玉起了个大早,却发现有人起得比他还早,明明昨夜他喝了那么多酒,怎么精力还这么旺盛,本着答应了就奉陪到底的原则,沈玉陪江邪又喝了不少,到最后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今早睁眼是在他自己房内,多半还是江邪送他回去的。
默默靠在厨房门边,看着里边那人忙来忙去,江邪的衣袖挽起,露出的半截胳膊上交错着许多伤疤,有几处看样子还是新疤,沈玉愣了愣,盯着那几处看,江邪早知道沈玉来了,本来享受他的目光随着他乱窜,这忽然定住不动了,他很快就感受到了,随即反应过来,放了袖口。
盯着的那截小臂冷不丁被遮住,沈玉抬头看去,对上了江邪似笑非笑的眸,抿了抿唇,他最后说出来的是:“我饿了,做的什么?”
江邪稍松了口气,还好没问,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答,勾了下唇角,江邪道:“馄饨,马上好了,去外面等吧。”
沈玉没动,江邪也没再劝,馄饨的香气扑鼻,沈玉没出息的摸了摸肚子,他确实饿了。
吃完早饭,趁阮亓去置办物品,沈玉问江邪:“他看着也不大,怎么跟了你?”
“他是我七年前没杀成的。”江邪语出惊人,沈玉有些震惊:“那你怎么还敢带在身边?”
“唔,有点歧义,我是去杀他爹的。”江邪顿了顿,怎么感觉越解释越乱,重新组织了下语言,说,“阮亓的生父是个搞走私的富商,他是个私生子,跟娘姓,娘死了之后在他爹府上做小工,我那年接的委托是杀了他爹全家,我不杀女眷和小孩儿,但他看到我的脸了,他那晚被关在了马厩,我没发现。”
江邪垂了眼眸,避开了沈玉的目光,他不想知道听了这些事之后沈玉会怎么看他,带着些破罐破摔的心态接着说:“本来直接杀了就完事,可惜我当晚闹的动静大了些,刚找到他官府就来人了,没办法,就把他打晕带走了,打算出了城再杀。”
然而当看到阮亓全身上下都没几处好肉时,他却心软了,只是他也才十三,自己能活着已实属不易,再带个十岁小孩儿完全就是个累赘,所以他给阮亓留了点银子就走了。
“也许是缘分吧。”江邪耸了下肩,淡淡道,“半年后我路过隔壁镇子,又遇到他了。”
彼时他满身是血,伤痕累累,而阮亓恰好是药房学徒。
于是他又绑了他,威胁阮亓去给他偷药,出人意料的是,阮亓竟然记得他,把身上能换钱的东西都留在了药房,偷了些草药给他治伤,不过阮亓还是失去了药房这个庇护所,他也因此多了个跟屁虫。
江邪揉了揉额角,说:“最初真的很烦,每天都在想怎么弄死他。”
沈玉感觉心里有些闷闷的,不太舒服,有些事江邪说的云淡风轻,但其中凶险不言而喻,他刚要说点什么,就看到阮亓顶着疑惑脸迈进房间,接话问道:“要弄死谁?”
“你。”江邪毫不犹豫的说。
太直白了点儿,沈玉目瞪口呆,已经做好替他找补的准备了,却听阮亓嬉皮笑脸地道:“都多久了,公子你怎么还想着呢,哪天下手提前告诉我一声呗,我把脖子洗干净,最好让我死前能尝尝公子做的菜。”
沈玉感受到陡然松懈下来的氛围,暗笑自己多虑。
一切收拾妥当,他们一行人牵马出了城。
沈玉翻身上马,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偌大的碧落城,心中陡然升起一些迷茫,耳畔忽有一声响指,那人落在他耳边的声音爽朗有力:
“走了。”
接着身侧一抹炫目的红影策马冲了出去,带起的风卷起了沈玉的衣角,沈玉无声地弯了弯唇,夹了夹马肚子,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