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约翰的手指一松,参议院那份《对日废钢出口审查》提案滑过抛光过的红木桌面,纸张边缘像刀锋般掠过三井良介的茶杯,在釉面上留下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划痕。
三井的嘴角微微上扬,却让整个包厢的温度骤降。
美国不是一直标榜自由贸易 他的英语带着精确的东京腔,每个音节都像经过千锤百炼,怎么,连废钢都要审查了?
修斯突然捂住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连带着他西装内袋里的柯尔特手枪都发出金属碰撞声。老约翰则慢条斯理地晃着威士忌杯,冰块撞击杯壁的声响清脆得像子弹退膛。
三井先生,您真可爱。 修斯擦了擦笑出的眼泪 自由贸易?那不过是我们的外交辞令,就像你们嘴里的大东亚共荣一样。
老约翰啜了一口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再说了,这套审查制度,我们可是跟贵国学来的——你们在长江口扣我们货船的时候,可没提过什么国际公约啊。
三井的指尖轻轻敲击茶杯,瓷器发出细微的震颤。
帝国海军需要废钢。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指节已经泛白,如果美国断供,我们只能另寻他路。
老约翰突然倾身向前,威士忌的酒气混着雪茄的焦香喷在三井脸上:
比如?向苏联买?他冷笑,听说你们的关东军最近在满洲边境和红军摩擦不断啊。
修斯适时补刀,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照片——日本商船龙田丸正在海参崴码头卸货,甲板上堆满了印着西里尔字母的钢锭。
顺便一提, 修斯咧嘴一笑,那艘船用的燃油,还是东部美孚石油的。
包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日本领事馆职员慌张地推门而入,在三井耳边低语。三井的表情第一次出现裂痕——**横滨刚刚传来消息,美国海关以疑似军用物资为由,扣留了三井物产最新一批生丝货物。
老约翰悠闲地添了块冰:
生意就是生意,三井先生。
你们可以用废钢造军舰,我们也可以用海关条例做生意。
“您知道下任总统候选人罗斯福先生最近在哪儿演讲吗?”特纳突然翻开相册,一张旧金山码头的照片映入眼帘。照片中,海军造船厂的工人们正高举着“制裁日本”的标语,情绪激昂。
特纳的目光落在照片上,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那隐约可见的战列舰炮塔,仿佛能感受到工人们的愤怒和决心。
就在这时,修斯恰到好处地插话道:“听说日本驻美大使上周被国务院晾了三个小时——就因为提了句‘满洲特殊权益’。”
这句话让特纳的眉头微微一皱,他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日本在满洲地区的行为一直备受争议,而美国政府对日本的态度也逐渐变得强硬起来。
特纳合上相册,沉思片刻后说道:“看来罗斯福先生的演讲内容可能会与日本问题有关。”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期待,也许罗斯福先生会在演讲中表达对日本的立场,甚至提出一些具体的措施来应对日本的挑战。
包厢内的空气凝固了几秒,檀香与雪茄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交织成诡谲的图案。三井良介的指尖在肋差刀柄上轻轻摩挲,漆器刀鞘上二字在袖口若隐若现。他忽然松开手,青瓷茶盏与黑漆托盘相碰,发出清越的脆响。
史密斯先生,他双手捧起早已冷透的抹茶,茶汤表面凝结的薄膜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我明白现在的局势。喉结滚动时,和服领口露出的疤痕像道褪色的誓言。当他的目光再次抬起时,特纳看见的已不是银行家温润的眼睛,而是当年在札幌街头持刀少年的眼神。
特纳·史密斯的雪茄停在距唇边两英寸处,烟灰在波斯地毯上碎成苍白的雪。他突然发现三井左手无名指上的家主戒指——那枚传承三代的翡翠此刻正泛着幽光。
如果我们...三井的英语突然带起关西腔的尾音,这是他在极度紧张时才会暴露的破绽,停止与东部财团的合作,转而全力支持西部委员会...他故意让后半句话坠落在茶盏里,让特纳听见液体晃动的微响。
特纳的瞳孔收缩了。他看见三井身后屏风上的狩野派猛虎图正在颤动——原来是窗外军舰喷出的气浪。这个细节让他突然笑起来,不是胜利者的嘲讽,而是赌徒认出同类时的兴奋。当他把雪茄按灭在纯金烟灰缸里时,三井注意到他小指上那道新鲜的伤口,还渗着血丝。
三井先生,你知道我信奉什么吗?”特纳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他缓缓地倾身向前,仿佛要将自己的话语传递到三井先生的内心深处。
随着他的动作,那枚耶鲁戒指在桌面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仿佛是一个信号,预示着接下来的话语将会有多么重要。
特纳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三井先生,接着说道:“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更有价值。”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充满了一种坚定和自信。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宣言,表达了他对于人际关系和商业合作的独特见解。
说完这句话,特纳并没有停顿,他迅速地伸手从老约翰那里接过一份文件,然后轻轻地将它推到了三井先生的面前。
那份文件的封面上印着几个醒目的字——《美日废钢贸易新协定(草案)》。三井先生的目光落在了文件上,他注意到这份草案的条款比原提案要宽松许多,这无疑是一个对日本有利的变化。
然而,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却发现用红笔圈出了一行字:“本协议生效前提:日本海军立即停止对美国商船的一切干扰。”
特纳的蓝眼睛在雪茄的烟雾后闪烁着,他似乎能够透过烟雾看到三井先生的内心想法。
“现在是中国需要炭的时候。”特纳的话语再次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而我们,恰好有炭。”
三井良介的茶盏悬停在半空,冷掉的抹茶表面泛起细密的波纹。他忽然意识到,那是自己脉搏的震动正沿着鎏金盏沿传导——就像三年前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他第一次看见道琼斯指数在自己面前崩盘时的震颤。
特纳的声音像一把包着天鹅绒的剃刀,轻柔地抵住他的喉结:我们和中国的生意,与日本无关——就像东部财团和你们的勾当,我们本来也懒得管。耶鲁戒指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银弧,三井眼前突然浮现出上周被扣押的加利福尼亚少女号货轮,甲板上标志着加州联合石油油桶,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但你们非要扣押我们的船……特纳的雪茄剪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声。三井注意到他用的不是常见的镀金款式,而是海军陆战队标配的战术折刀——去年马尼拉港暴动时,美国海军就是用同款刀具割断了日本商社的缆绳。
当打火机的火苗窜起时,三井在特纳的瞳孔里看到了更炽烈的火焰。那是去年十二月上海码头的火光,当时美国领事馆的电报里写着意外失火,但三井财务省的线人却送来一卷胶片,清晰地拍到了美孚石油罐车驶入港口的画面。
那就得付利息。特纳吐出的烟圈在空气中扭曲成债券利息符号的形状。三井的左手悄悄探入和服袖袋,摸到那张今早才收到的密电:横须贺海军工厂急需的镍矿石,正在特纳控股的菲律宾苏里高矿场堆积如山。
老约翰突然将一份泛黄的照片甩到三井面前。相纸上,几个穿着学生装的日本浪人正在虹口道场擦拭手枪,背景里汇中饭店的侧门清晰可见——那里正是美国商会每周聚餐的固定场所。照片边缘还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在灯光下泛着铁锈般的光泽。
顺便告诉那些军部的热血青年—— 特纳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大日本帝国海军的铜制舰模上缠绕成绞索的形状,如果我在上海少了一根头发……
修斯突然起身推开雕花木窗。刺骨的江风灌入室内,随之而来的是黄浦江上震耳欲聋的汽笛声——美国重巡洋舰休斯敦号的203毫米主炮正在做战斗仰角测试,黑洞洞的炮管缓缓转向虹口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所在的方向。甲板上的水兵们故意用探照灯扫过领事馆的屋顶,光柱在雪地上划出挑衅的十字。
你们付不起这个代价。特纳用雪茄指了指窗外。烟灰簌簌落在三井的茶托里,在抹茶表面激起细微的涟漪。以日本现在的小身板……他忽然用雪茄头碾碎茶托里的一片茶叶,够我们毁灭好几次了。
三井的和服袖口微微颤抖,墙上的《日露战争海战图》挂轴突然滑落一角。老约翰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柯尔特左轮,节奏恰好与窗外休斯敦号的轮机震动同步。
三井的和服袖口渗出冷汗,在墨色丝绸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盯着茶碗里竖立的茶梗——在日本茶道中,这预示着不可回避的凶兆。茶汤表面映出他微微扭曲的脸,像一幅浮世绘被雨水打湿。
我会约束所有人。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揉碎的枯叶,但关东军那边……话尾的颤音暴露了这位财阀领袖罕见的动摇。
特纳突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拉开桃花心木办公桌的抽屉,金属滑轨发出刺耳的声响。一封电报像死去的蝴蝶般飘落在三井面前。
电文只有一行字:
【满洲急电:关东军参谋部第三课全员调任】
落款日期昭和七年九月十五日——正是今天。电报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在宣纸上晕开淡淡的红晕。
现在,他们有人管了。特纳举起水晶威士忌杯,冰块叮当碰撞的声音像刀剑相击。为文明人的规矩? 他刻意把这个词咬得很重,蓝眼睛里闪烁着西伯利亚冻土般的寒光。
三井沉默地端起茶碗。窗外突然炸响惊雷,美国水兵放浪的笑声混着《圣路易斯蓝调》的旋律飘上来。日本领事馆的太阳旗在暴雨前的狂风中剧烈抖动,旗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老约翰突然吹起口哨,调子是《星条旗永不落》。修斯则用指甲轻轻刮擦着桌面,声音恰好掩盖了隔壁房间电台里播放的新闻——关东军参谋长本庄繁突发心脏病入院。
(翌日破晓,日本海军陆战队突然撤出上海所有美商仓库区。同日,《纽约时报》头版刊登胡佛总统演讲照片,背景里的太平洋地图上,夏威夷至菲律宾的海军航线被粗红笔重重描亮,宛如一道新鲜的血痕。)
注:关东军参谋部第三课负责对美情报工作,其突然调任意味着日本军部对美策略的彻底转向。而电报上的血迹,暗示这场人事变动绝非和平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