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意把最后一份药方递出去,指尖在桌沿轻轻点了三下。小满正蹲在门槛边整理药材,听见动静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数手里的甘草片。
“师父,刚才那家孩子退烧了,他娘说要给您送鸡蛋来。”
“别收。”她拉开抽屉,把炭笔放回去,“收了东西,下次他们就不信我是为治病才治了。”
小满撇嘴:“可人家是真心的。”
“真心也得守规矩。”她合上抽屉,刚要起身,眼角余光就扫到了医馆门口站着的人影。
那人穿着深青色官袍,袖口绣着太医院纹样,背脊挺得笔直,像根插进地里的老松树。他没进门,就站在石阶前,目光沉沉落在门楣上那块“济世堂”的匾额上,眉头拧成一道沟。
小满立刻站了起来:“是沈怀瑾!那个说女子不能行医的老头儿!”
江知意没应声,只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子,端起桌上的茶碗吹了一口。水已经凉了,她还是喝了一小口,才放下碗,抬眼看向门口。
“请进来坐吧,外头晒。”
沈怀瑾没动,声音压得低而稳:“你可知我为何来?”
“大概知道。”她站起身,走到药柜前取了个干净托盘,“您是为‘女子掌医权’四个字来的。这四个字太大,压得住人命,也挡得住药香。”
他脸色一沉:“妇人妄议朝制,已是不敬。你还敢自封医官,出入宫闱,替贵妃施针?此等逾矩之举,若人人效仿,礼法何存?”
她把托盘放在桌上,从暗格里取出一叠纸册,轻轻拍齐了边角,往前一推。
“这是去年瘟疫时,我在城西救下的三百二十七个人的名字。每人一份病案,用药、脉象、转归都记着。您要是有空,不妨翻翻。”
沈怀瑾没伸手:“我不看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医典自有定论,岂容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随意篡改?”
“我没篡改。”她语气平平,“我只是发现,麻黄用多了会脱阳,所以减了量;发现有些人不是风寒,是湿毒入体,所以换了方子。就这么简单。”
“荒唐!”他冷哼一声,“你懂什么叫辨证施治?你连《黄帝内经》能背全吗?”
“背不全。”她点头,“但我治得了人。您背得全,可贵妃腹痛如绞时,您查不出病因。”
这话像根针,扎得他胸口一窒。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反驳。
她接着说:“我知道您怕什么。您怕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谁都能穿身白袍说自己是大夫。可我想问一句——现在满城大夫,有几个敢去疫区救人?有几个肯为穷苦人改方子?又有几个,能在三针之下让贵妃吐出毒血?”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落进人心:“我不是要砸谁的饭碗。我是想让那些本来能活的人,别死在‘不合规矩’四个字上。”
沈怀瑾终于迈步进了门。他没坐,也没碰那叠纸册,只是站在桌前,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几幅脉象图,又落在角落里正在煎药的小炉上。
“你说贵妃中的毒,是‘青蚨散’?”
“对。”
“此毒遇热则隐,脉象浮乱,极难辨认。你是怎么断出来的?”
“因为她呕吐前,右手指尖微微发紫,那是心脉受扰的征兆。再加上她昨夜吃了羊肉羹,而青蚨散遇羊脂则生异变,才会引发急症。”
他说不出话来了。
半晌,他才低声问:“书是你写的?”
“每一个字都是。”
他终于伸手,翻开那本《瘟疫方解》。第一页是总纲,第二页是分类治法,第三页……正是“脉象辨误”那一节。
他的手指停在一段文字上:“石菖蒲与羊肉同食,可致气闭血滞,状似中风。误诊者多用苏合香丸,实则应以金针刺通里、神门,辅以淡竹叶汤导邪外出。”
这段话,和他私下琢磨出的解法,几乎一模一样。
他猛地抬头:“这种配伍,从未见于古籍。”
“所以我写了。”她说,“旧方有用,但不能全信。病人不会照着书生病,我们也不能照着书治病。”
他继续往下翻。每一页都有详细的病例记录,有人名、住址、症状变化曲线,甚至还有家属反馈。严谨程度,远超太医院寻常医案。
“这个老农,高烧七日,你们诊为热毒,用了大剂量石膏。可他其实脾虚已久,一击即溃。我换参附汤加减,三天退烧。”
“这个孩子,咳喘不止,说是肺痨。其实是屋后桑树花粉入鼻所致。我让他搬离旧屋,用防风、苍耳子煎服,五日痊愈。”
一条条,一例例,全是活生生的人命堆出来的经验。
他翻到最后一页,手竟有些抖。
“你……当真记下了每一个治好的人?”
“也记下了每一个没救回来的。”她指了指角落一个红圈标记,“七月十一,城南李氏女,十二岁,误服毒饺,送来时已昏迷。我试了三种解法,都没能拉回脉象。第二天她没了。我把她的脉案抄了三遍,贴在床头,每天看一次。”
沈怀瑾沉默了很久。
外面的日头偏了些,阳光斜斜照进屋里,落在那本书的封面上。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
他忽然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想活着。”她笑了笑,“也想让更多人活着。我不在乎是不是第一个女人行医,我只在乎,下次有人倒在路上,会不会有人敢扶一把。”
他没再说话,抱着书转身往外走。
快到门口时,院子里传来一阵笑声。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跑进来,后面跟着个满脸感激的妇人。那孩子前几天高烧昏迷,今早刚醒过来就能走路了。
“江大夫!我家娃能跑了!您真是活菩萨!”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江知意已经蹲下身,一手搭在孩子腕上,一边轻声问:“还觉得头晕吗?药按时喝了吗?”
孩子乖乖点头:“喝了,不苦。”
妇人扑通跪下,眼泪直流:“要是没有您,我家娃早就没了……”
沈怀瑾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扣住书脊。
他没回头,也没说什么,只是抱着书,一步一步走下石阶。
小满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这老头……来闹事的吧?怎么走的时候反倒像丢了魂?”
江知意没答话,只轻轻揉了揉孩子的额头,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袖子上的灰。
“今天最后一个病人也走了。”
“那咱们回府?”
“嗯。”她拿起药箱,检查了一遍银针是否齐全,又把《瘟疫方解》的副本塞进夹层。
马车已经在门外等着,车夫正打着哈欠。
她踩上踏板,一只脚刚迈进车厢,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问话。
“明日……你还在?”
她回头。
沈怀瑾站在街对面,手里还抱着那本书,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在。”她说,“每天都在这儿。”
他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慢慢走了。
小满钻进车里,好奇地问:“师父,他明天该不会真来听课吧?”
江知意没笑,也没否认,只是放下帘子,靠在车厢壁上闭了闭眼。
车轮碾过青石路,发出轻微的咯噔声。
她睁开眼,看见帘缝外天色渐暗,街边早点摊开始支起炉灶,炊烟袅袅升起。
一只手伸进药箱,悄悄摸了摸那本藏起来的病案簿。
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像是在确认某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