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旅社的霉味与城市的喧嚣中滑入深秋。朵朵总算在磕磕绊绊中,进入了那所位于货运场边缘的「晨光外来务工人员子弟小学」,成为了一名一年级新生。尽管手续办得勉强,暂住证的问题在李计划几乎磨破嘴皮子、又额外塞给房东两百块“辛苦费”后,才算暂时解决,但朵朵能坐在教室里,对杨淑婷而言,已是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透出的一缕珍贵阳光。
这天下午,杨淑婷特意跟幼儿园请了假,仔细收拾了一下自己。她换上了那件最体面的、领口有些磨损但洗得干净的浅灰色毛衣,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今天是朵朵小学的第一次家长会,她不想在女儿的同学和老师面前显得太寒酸。
赶到晨光小学时,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家长。比起幼儿园门口多是老人和保姆的景象,这里更多是像她一样年纪的父母,虽然大多也带着奔波劳碌的痕迹,穿着朴素,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气氛显得热闹许多。
杨淑婷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班级门口、穿着校服、正伸着小脖子张望的朵朵。看到她,朵朵立刻眼睛一亮,小跑着过来拉住她的手,脸上带着兴奋和一点点紧张:“妈妈!你来了!”
“嗯。”杨淑婷笑着捏了捏女儿的小手,被她牵着走进了教室。
教室比外面看起来还要陈旧一些,墙壁泛黄,桌椅斑驳,但打扫得很干净。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欢迎家长”的字样。家长们陆续进来,找到自己孩子的座位坐下。杨淑婷坐在朵朵的小椅子上,显得有些拥挤。朵朵则紧紧挨着她站着,小手一直没松开。
很快,杨淑婷就注意到一个让她心里微微发涩的现象。教室里大部分的座位旁,都站着或坐着两个人——爸爸和妈妈。他们低声交谈着,偶尔指着墙上的学生画作相视一笑,或者一起翻看着孩子桌上的作业本。有一家三口,爸爸正把儿子举过头顶,让他去够挂在窗边的手工风铃,妈妈在一旁笑着提醒小心。还有一对年轻的父母,正头碰着头,仔细研究着老师发下来的学习要求清单,神情认真而默契。
那种属于完整家庭的、自然而然的协同与温情,像一层无形的光晕,笼罩着他们。而在这一片“双人”甚至“多人”的配置中,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的杨淑婷,显得格外突兀和孤单。
她能感觉到周围偶尔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探寻,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自然,不想让女儿察觉到任何异样。
朵朵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不同。她靠在杨淑婷身边,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有爸爸也有妈妈的同学,看着他们被父母同时关注着,小脸上最初的那点兴奋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的、带着点困惑的观察。
家长会开始了。班主任是位中年女老师,说话带着口音,但很认真。她介绍着班级情况、学习要求、注意事项。杨淑婷专注地听着,努力记下每一个要点。
中途,老师需要一位家长帮忙分发一份补充材料。她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过,很自然地落在了一对坐在前排、看起来沟通融洽的夫妻身上:“请这位爸爸和妈妈帮忙发一下,好吗?”
那位爸爸爽快地应了一声,和妻子一起起身去帮忙。
就在这时,杨淑婷感觉到挨着她的朵朵,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她低下头,看到女儿正仰着小脸看着她,嘴唇嚅动了几下,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某种小心翼翼的渴望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
终于,朵朵用极轻极轻、几乎只有气音的声音,凑到杨淑婷耳边,怯生生地问:
“妈妈……爸爸呢?”
这一声询问,像一颗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在杨淑婷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她看着女儿那双纯净的、带着不解和期盼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酸涩感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她该怎么回答?
告诉女儿,爸爸在另一个区送快递,来不了?
告诉女儿,爸爸和妈妈分开了,不能一起来?
还是告诉女儿,爸爸或许……并不那么想参加她的家长会?
哪一个答案,对于这个刚刚开始认知世界、渴望完整关爱的孩子来说,不是一种残忍?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女儿更紧地搂进怀里,把脸贴在女儿细软的头发上,借此掩饰自己即将失控的情绪和夺眶而出的泪水。
朵朵没有得到答案,但她似乎从妈妈这个异常用力的拥抱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中,感知到了什么。她没有再追问,只是乖巧地靠在妈妈怀里,小手也紧紧回抱着妈妈,只是那双大眼睛里,那份失落和困惑,更深了。
周围的喧嚣,老师的声音,其他家长的低语,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了。杨淑婷只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怀里的女儿,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无法弥补的缺失感。
家长会后面讲了什么,她几乎没听进去。她只是机械地坐着,紧紧抱着女儿,心里充满了无尽的酸楚和自责。她给了女儿生命,却无法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无法在她人生中许多重要的时刻,让她像其他孩子一样,同时拥有父母的陪伴。
这种无力感和对女儿的愧疚,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罩住,几乎喘不过气。
散会后,她牵着朵朵的手,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夕阳的余晖给这所破旧的学校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温暖不了她冰冷的心。她看着那些一家三口、四口说笑着离开的背影,再看看身边紧紧依偎着她、格外安静的朵朵,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一个人,即使付出双倍的努力,也无法替代“父亲”这个角色在女儿成长中的重量。
朵朵的上学之路,才刚刚开始。而这条路上,需要共同面对的,又何止是学费和暂住证?
回到那间依旧弥漫着霉味的旅社房间,朵朵异常沉默。她拿出新发的课本,默默地趴在床上看着,不再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
杨淑婷看着女儿小小的、孤单的背影,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知道,家长会上那个空缺的位置和女儿那句轻飘飘的疑问,像一根刺,不仅扎在了她的心上,也深深地扎进了女儿幼小的心灵里。而这根刺,恐怕会长久地留在那里,伴随着朵朵的成长,时时提醒着她,她的家庭,与别人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