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指缝里的沙,在忙乱与焦虑中悄然流逝。自朵朵来到琛州,杨淑婷的生活轴心便彻底倾斜了。那间廉价的旅社房间成了临时的据点,也成了消耗她绝大部分精力的漩涡。
每天下班,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能和刘刚在小餐馆匆匆吃个饭,或者在他宿舍里安静地待上一会儿。现在,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旅社,因为朵朵在那里等着她。孩子初来乍到,对陌生环境充满恐惧和不适,几乎寸步不离地粘着她。
刘刚依旧会来。起初几天,他甚至在杨淑婷下班前就等在了旅社楼下,手里提着从附近熟食店买来的烤鸭,或者几样清爽的小菜。他看到朵朵怯生生躲在杨淑婷身后的样子,还会努力挤出和善的笑容,试图逗她:“朵朵,看叔叔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但朵朵只是更紧地抱住妈妈的腿,把小脸埋起来,偶尔偷偷抬起眼皮看他一下,又迅速低下。孩子敏感的直觉,让她对这个高大陌生的叔叔始终保持着距离。
吃饭时,气氛总是有些凝滞。杨淑婷要一边照顾朵朵吃饭,帮她擦嘴,回应她各种关于这个陌生城市的天真问题,一边还要分神和刘刚说几句话。往往饭还没吃完,朵朵就因为白天玩累了,开始揉眼睛,打哈欠,哼哼唧唧地往杨淑婷怀里钻。
“妈妈,我困了……”
“妈妈,抱抱……”
刘刚的话常常只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他看着杨淑婷立刻放下筷子,温柔地把朵朵抱到腿上,轻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耐心地哄着,直到孩子在她怀里沉沉睡去。整个过程,杨淑婷的注意力完全在女儿身上,仿佛他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他带来的饭菜,常常在这样仓促和被打断的过程中变凉。他想和杨淑婷说说今天工作上遇到的趣事,或者商量一下以后的事情,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偶尔他刚提起个话头,朵朵一声梦呓或者不安的扭动,就能立刻吸走杨淑婷全部的关切。
次数一多,刘刚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耐心和笑意,便有些挂不住了。
这天晚上,他又提着水果过来。朵朵已经睡了,蜷在床里边,怀里紧紧搂着那个旧兔子。杨淑婷正就着昏暗的灯光,缝补朵朵白天不小心刮破的裤子,神情专注而疲惫。
刘刚把水果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杨淑婷飞针走线的侧影,沉默地抽着烟。旅社房间隔音很差,隔壁的电视声和楼下的嘈杂隐约可闻,更衬得屋内的寂静有些压抑。
“这地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刘刚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有些沉闷。
杨淑婷停下针线,叹了口气:“我知道。可眼下……也没别的办法。租房要钱,要押金,还要稳定的收入证明……哪一样都不容易。”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先把朵朵上学的事落定了再说吧。”
“上学,上学……”刘刚把烟头摁灭在自带的小烟灰缸里,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你所有心思都扑在这头了。眼里除了朵朵,还有别的吗?”
杨淑婷怔了一下,抬起头看他。昏暗的光线下,刘刚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但那股不满的情绪,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刚子,你这话什么意思?朵朵刚来,什么都不习惯,我多照顾她一点,不是应该的吗?”杨淑婷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和一丝委屈。
“应该!我没说不应该!”刘刚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但又顾忌着睡着的孩子,强行压了下去,听起来更加憋闷,“可你也得有个度吧?你看看你现在,整个人都拴在她身上了!工作、生活,还有……还有我,你心里还有位置吗?”
他顿了顿,看着床上熟睡的朵朵,眼神复杂,话里有话地继续说道:“淑婷,不是我说你。你对朵朵好,天经地义。可你也得想想,她总归是李计划的女儿,身上流着李家的血。现在年纪小,粘着你,等以后大了,懂事了,谁知道会怎么样?说不定哪天,李计划条件好了,或者法院判了,她终究还是要跟着她亲爹的。你现在把所有心血都投进去,到时候……”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语,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杨淑婷的心里。她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刘刚,手指紧紧攥住了缝到一半的裤子,布料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刘刚!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她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颤抖,“朵朵是我的女儿!无论她跟谁,她都是我的女儿!我对她好,是天性,是责任!难道就因为她可能……可能以后不跟我,我现在就不管她了吗?你这是让我不尽做母亲的责任?!”
她的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刘刚这番话,不仅仅是对她付出的否定,更像是在她最柔软、最不容侵犯的母性上,狠狠划了一刀。
刘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但男人的自尊和连日来积累的失落感,让他没有立刻道歉。他别开脸,语气生硬:“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没必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看得这么重。有些事,强求不来,尤其是孩子的心。”
“强求?”杨淑婷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凉了半截,“我对自己的女儿好,是强求?刘刚,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想……”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让她感到温暖和依靠的男人,此刻却觉得如此陌生。他不能理解一个母亲与孩子之间那种血脉相连、无法割舍的情感,他看到的,只有她的精力被占用,她的关注被转移,以及一种潜在的、关于未来归属的“不划算”。
失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朵朵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嚣。
刘刚烦躁地又点起一根烟,猛吸了几口,终于放缓了语气:“行了,算我说错话了。我也是……也是看你太累了,心疼你。”
但这迟来的、干巴巴的解释,已经无法抚平杨淑婷心头的裂痕。
她低下头,继续缝补手中的裤子,针脚却变得凌乱不堪。她知道刘刚或许有他的道理,有他的不安。可当一个男人,开始计较一个女人对她亲生孩子的付出时,那种所谓的“心疼”,便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
这一刻,杨淑婷清晰地感觉到,她和刘刚之间,因为朵朵的到来,出现了一道深刻的、难以弥合的鸿沟。他对她的感情,或许可以包容她的过去,却似乎无法真正接纳她作为母亲的全部重量和未来可能的风险。
刘刚坐了一会儿,见杨淑婷不再说话,气氛依旧僵冷,便讪讪地站起身:“不早了,你……你也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杨淑婷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听着房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砸在手中那件小小的、破了的裤子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窗外,琛州的夜依旧繁华。而在这间廉价的旅社里,一颗曾经试图靠近温暖的心,正在因为这无法调和的失落与现实的考量,一点点冷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