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只余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像遥远的海潮。昭阳盘腿坐在垫子上,没有刻意引导呼吸,也没有观察念头。她将意识的探灯,转向了那个一直作为观察者、体验者、行动者的主体——“我”。
这个“我”,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坚固。它欢喜,它悲伤,它计划,它恐惧,它认定“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想法”、“这是我的生活”。然而,经过之前“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的层层剥离,这个“我”的边界,似乎已经开始模糊。
她决定,就在今晚,运用佛法中“五蕴”的分析方法,对这个“我”进行一次彻底的解构。
第一蕴:色(身体)。
她回想起“观身不净”的体悟。这个身体,由地(骨骼、牙齿)、水(血液、淋巴液)、火(体温)、风(呼吸、动作)四大元素暂时组合而成。它需要依靠食物、水、空气等外缘才能存续,它不断新陈代谢,终将衰老、疾病、死亡。它从未真正、独立地“属于”过我,它只是一个自然过程,一个暂借使用的工具。“色”非我。
第二蕴:受(感受)。
她回忆起“观受是苦”的洞察。乐受、苦受、不苦不乐受,如同海面的波浪,依循外境与内在生理状态而生起、变化、消失。它们来来去去,无法掌控,无法常住。我们无法命令自己“必须快乐”,也无法阻止疼痛的发生。感受只是被体验的现象。“受”非我。
第三蕴:想(知觉、概念)。
她反思日常的认知。看到一朵花,升起“这是玫瑰”的概念;听到一句话,产生“这是批评”的判断。这些“想”,是对感官接收的信息进行的标签化、概念化处理。它们依赖于过去的经验、知识的积累,是 conditioned(被条件限制的),而且因人而异。同一个事物,在不同人心中引发的“想”可能截然不同。这些概念和知觉,并非客观实相本身。“想”非我。
第四蕴:行(意志、造作)。
她观察自己的心念流。那些计划、决策、偏好、习惯性的反应模式(例如,一被批评就防御),这些“行”蕴,是心识的造作功能。它们同样受制于过往的业力(习惯)、当下的因缘,并非一个独立自主的“我”在发出。一个念头升起要做事,另一个念头可能又升起懒惰,它们相互矛盾,生灭不已。“行”非我。
第五蕴:识(了别、意识)。
最后,她将注意力转向那个似乎最接近“我”的——能看、能听、能知、能别的“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它们的功能是了别,是认知。但它们同样依赖根(感官)与尘(外境)的接触才能生起。没有眼睛和光线,就没有眼识;没有耳朵和声波,就没有耳识。意识本身,也由无数生灭的念头和觉知片段构成,无法被抓住为一个实体。“识”亦非我。
她一层一层地分析下去,像拆解一个无比精密的机械装置。当她将这五蕴——色、受、想、行、识——逐一审视过后,她震惊地发现:那个被她执为“我”的,竟然找不到一个坚实不变的核心!
“昭阳”,这个名称,这个身份感,这个连续性的幻觉,不过是这五种不断变化、相互依存的心理物理现象,在因缘作用下,刹那生灭、相续不断的流动过程而已!
就像一辆被称为“汽车”的物体,是由引擎、轮胎、车身、座椅等部件组装而成,离开了这些部件,并没有一个独立的“汽车”存在。“我”也是如此,只是五蕴的和合,并无一个超然于五蕴之外的、永恒的“灵魂”或“自我实体”。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虚无和恐惧,而是一种石破天惊的释然。
如果“我”本非坚实存在,那么:
那些对“我”的形象的担忧(“我是否好看?”),
对“我”的成就的执着(“我必须成功!”),
对“我”的观点的扞卫(“我是对的!”),
对“我”的拥有的恐惧(“我不能失去!”),
所有这些基于坚固“我执”而产生的烦恼、焦虑、紧张、对立……它们的根基,何在?
仿佛一个背负了千斤重担走了太久的人,突然发现,那担子原本就是虚幻的,是可以放下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流遍全身。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角色盔甲、所有防御工事、所有重负之后的,赤裸而真实的自在。
她依然是她,昭阳,有身体,有感受,有思想,有行为,有意识。但她不再紧紧抓住这个“我”的概念,不再将其视为需要拼命维护和膨胀的堡垒。她可以更自由地经验一切,更像一个清澈的管道,让生命之流经由她,更充分、更无碍地展现。
第二天,她走在上班的路上,脚步异常轻盈。阳光很好,照在脸上,她感受着那份温暖(受),知道那是阳光和皮肤的接触(想),心中没有升起“我在享受”的坚固感,只是纯粹地体验。与人交谈时,她能更专注地倾听,因为那个急于表达“我”的观点的冲动减弱了。
她来到花店,心境如同雨后的晴空。
老奶奶正在将不同品种、不同颜色的花朵,搭配成一束缤纷的花束。玫瑰、百合、康乃馨、满天星,它们形态、颜色、香气各异,和谐地共存于一个整体中。
昭阳看着那束花,心中若有所动。
老奶奶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边调整着一枝百合的角度,一边慢悠悠地说:
“你看这花,有红有白,有香有不香,有开得旺的,有才打苞的。你能说,哪一朵才是‘这束花’吗?不能。离了哪一朵,这束花也还是花。它们凑在一起,因缘和合,咱们给它起个名儿,叫‘一束花’。这人呐,也一样。”
她拿起那束完成的作品,递到昭阳面前:“你这身体、感受、想法、脾气、认识,就跟这些花儿似的,暂时凑在一起,成了个‘你’。你别死抓着哪一朵‘花’不放,也别嫌弃哪一朵‘花’不好。看着它们,照顾它们,让它们该开开,该谢谢。你呀,不是那一朵一朵的花,你是让这些花能够显现的……那个‘空’。”
昭阳接过花束,嗅着那混合的、丰富的香气,心中最后一丝关于“我”的疑云,彻底消散。她明白了,“我”如同这束花,是缘起的存在,是过程的显现,而非孤立的实体。
晚上,她在情绪日记上,画了一个由五片不同颜色花瓣组成的花朵,花瓣之间留有缝隙,中心是空的。
她记录道:
“今日深观‘五蕴’:色、受、想、行、识。逐一剖析,发现此五者皆为因缘和合、刹那生灭之法,无一堪称恒常、主宰之‘我’。‘我’之感觉,乃五蕴和合相续所产生的幻觉。此‘无我’正见一生,顿感昔日坚固之‘我执’如山崩瓦解,内心涌现巨大释然与无牵无挂之轻松。不再背负‘我’之重担,方能真正轻盈行走于人世。”
她写下这一章最核心的领悟:
“我执如冰,融化后方知本是水流。无我,并非虚无,而是融入生命更广阔的海洋。”
体悟到“无我”的昭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与轻盈。然而,一个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既然“我”并非坚实存在,那么,个体生命的方向与意义又该如何安立?当注意力从维护“小我”的堡垒中释放出来,这股巨大的能量,又可以流向何方?
昭阳开始尝试将个人的目标与能量,转向对他人、对团队、对社会的服务与奉献。她惊讶地发现,当注意力从“小我”转向“大我”时,一种更加深厚、源源不断的力量与喜悦,竟自然而然地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