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加拉的雨季总是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李坤站在达卡项目部的铁皮屋檐下，望着雨水在红土路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坑洼。远处，132千伏输电线路的塔基施工现场已成泥潭，三台挖掘机陷在齐轴深的泥浆里，像被琥珀封印的史前巨兽。
“李工，国内视频会议五分钟后开始。”翻译小跑着过来，递来沾着水渍的会议纪要。
李坤接过文件夹，指尖在“进度滞后37%”的数字上停留。这已是本月第四次进度协调会，他的提案第三次被否决——总部要求全线推进，而他的团队连第一个塔基都还没浇完。
会议室的空调嘶嘶作响，屏幕上总工程师的脸像素化得厉害：“李工，总部理解你们的困难，但年度目标必须完成。线路工程、变电站改造、人员培训，一个都不能少。”
李坤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吊车轮廓，突然想起三年前导师在毕业纪念册上的赠言：“你的问题不是目标太小，而是太大太多。”
雨声渐密，像无数细针扎在铁皮屋顶。
二
凌晨两点，项目部板房依然亮着灯。李坤面前摊着七份进度报告、五版设计方案，还有三天前设备组递交的紧急联络函——德国定制的断路器因港口罢工滞留吉大港。
“都在这里了。”他把所有文件推到会议桌中央，纸张散开如垂死的白鸟，“三十四个待办事项，十七个紧急问题，八个部门协同需求。”
团队成员们沉默着。年轻的技术员小张低头玩着笔帽，电气工程师老陈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
“我们像一群企图用竹篮打水的人。”李坤的声音很轻，“总以为动作够快就能多留几滴，却忘了先要把篮子补好。”
他走到白板前，擦掉密密麻麻的进度表，只写下一个坐标：“b27号塔基。”那是全线最复杂的地质点，淤泥深度达二十米，原本的计划是绕道。
“从今天起，我们只做这件事。”
会议室里响起细微的骚动。老陈终于把目光从霉斑上移开：“李工，总部的全线推进要求……”
“总部要的是结果。”李坤打断他，“不是我们疲于奔命的表演。”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云缝中漏下，在红土路上泛起细碎的银光。
三
接下来的七天成为项目部记忆中的某种传奇。
李坤把行军床搬进办公室，墙上只贴b27的地质剖面图。每天清晨，他带着测量队踩着露水出发，裤腿很快被野草浸透。他们尝试了七种地基处理方案，失败了六次。
“李工，这简直像在豆腐上盖楼。”小张在第三次失败后忍不住抱怨。彼时混凝土正从模板缝隙中渗出，像融化的奶油。
李坤没回答。他蹲在塌陷的基坑旁，指尖沾起一点泥浆捻开——不同于其他位置的灰色淤泥，这里的泥土带着罕见的赭红色。
“停钻！”他突然对操作旋挖钻的工人喊道，“取三米深岩芯。”
等待岩芯的半小时里，所有人都沉默着。钻机轰鸣停止后，林间的鸟鸣变得格外清晰，一只蓝喉拟啄木鸟在桉树上敲出断续的节奏。
当赭红色的岩芯被完整取出，地质工程师惊呼：“这是古河道沉积层！比我们预估的承载力高三十个百分点！”
李坤轻轻触摸岩芯上细腻的纹路——那是千百年洪水冲刷留下的日记。他想起大学时在金沙江畔的地质实习，老教授指着岸壁的沉积岩说：“你看，最坚固的结构都需要时间一层层沉淀。”
四
改变在悄然发生。
老陈主动接管了所有协调会议，用他的话说，“让李工专心磕那块硬骨头”。小张发明了“进度向日葵”——每天在板房门口的黑板上更新b27的进展，花瓣随完成度增加。
第二十三天，当b27的基础浇筑终于完成时，整个项目部的人都来了。混凝土泵车伸出长臂，在夕阳下勾勒出金色的剪影。工人们按照当地习俗，在基础桩上撒满茉莉花环。
李坤站在人群外围，看着测量员在竣工记录上盖下钢印。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专注不是放弃其他，而是先建起一根承重柱——当这根柱子足够坚固，整个结构就会找到自己的平衡。
五
季度评审会上，总部发来的视频连线异常清晰。
“李工，请解释为什么只完成全线进度的12%？”总工程师翻着报告，眉头紧锁。
李坤调出b27的施工全纪录：二十七次地质勘测、十五版方案优化、三套应急预案。最后画面定格在基础检测报告上——承载力超标40%，工期缩短四分之一。
“我们不是慢了12%，”他平静地说，“是为剩下的88%找到了快一倍的方法。”
会议室安静片刻，然后总工程师笑了：“你们创造了全线最高质量标准。”
那个夜晚，李坤独自走上刚刚完成组装的铁塔平台。达卡的灯火在远处铺开，如撒向大地的星辰。他想起这一个月来发生的改变——因为b27的地基处理经验，后续五个类似工点工期缩短40%；因为集中攻关开发的简易排水系统，整个项目在后续暴雨中零损失。
专注像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扩散的速度超乎想象。
风从孟加拉湾吹来，带着咸涩的水汽。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把铁塔的斜影拉得很长。李坤打开手机，给总部起草邮件：
“我们无法在每个战场取胜，但可以选择最重要的山头。当这个山头插上旗帜，其他阵地会自动向我们靠拢……”
他停顿片刻，删掉了后面所有解释性的文字。
有些道理，就像晨曦中的铁塔轮廓——不需要太多语言，它就在那里，沉默，坚固，自成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