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奇港口的夜像一块浸透原油的毡布,沉重地压在陆威的眼皮上。他站在临时办公室的窗前,指尖在结霜的玻璃上划开一道水痕,波斯湾的咸腥气息正从窗缝里渗进来,与打印机墨粉味缠斗不休。
桌上摊着三份标书——菲律宾光伏电站的技术方案还差三个章节,孟加拉变电站的报价等待最终复核,沙特输电线路的可行性研究报告正卡在环境评估这关。每叠文件都像涨潮时的海浪,不断漫过工位隔板的堤坝。
“陆工,马尼拉那边又来催方案了。”实习生小赵的声音带着颤意,手里咖啡在纸杯沿荡出浅褐涟漪。
陆威转身时,目光掠过墙上那张泛黄的卫星图。七年前他初入国际工程部时,曾用红笔在图上圈出二十几个国家的电力缺口,那些纠缠的弧线如今仍像血管般扎在记忆里。他忽然伸手扯下图纸,揉皱的声响惊飞了窗外停驻的海鸥。
“通知各项目组。”他的声音像被海风打磨过的礁石,“全部暂停。”
整间办公室突然陷入深海般的寂静,只有空调压缩机仍在发出垂死挣扎的嗡鸣。十二道目光从格子间升起,黏在他沾着水泥点的安全帽上。
“可是陆工,这三个项目...”老项目经理的话被陆威抬手截断。
“我们不是八爪鱼。”他抓起菲律宾标书拍在桌上,震得键盘托架微微晃动,“要当就像打井队,朝一个地方钻到出水。”
他选择的是最遥远的那个目标——棉兰老岛的光伏矩阵。当他在投影幕布上放出当地居民用柴油发电机供电的照片时,窗外恰好有货轮鸣笛,嘶哑的汽笛声像为他的决策落下注脚。
接下来的四十七天,设计院大楼的灯火始终为国际工程部亮着。陆威把行军床支在资料室,晨光总在他校对参数时爬上肩头。某夜暴雨滂沱,他发现防雷接地方案存在0.3%的误差,当即拨通越洋电话,马尼拉那边睡意朦胧的对接人听完解释后惊呼:“上帝,这只是千分之三!”
“在台风季这就是三十米火花间隙。”陆威对着话筒说,窗外的雨声仿佛在为他的话语伴奏。
真正考验出现在实地勘测阶段。棉兰老岛的旱季空气黏稠如蜜,测量队穿行在椰子林时,GpS信号总被层叠的叶片切碎。那天正午,陆威蹲在预定桩位点,手指捻着红土里的石英砂,忽然起身走向当地向导。
“这片坡地向阳角度比图纸大2度。”他摘下遮阳帽,汗水沿着安全绳扣往下滴落,“所有支架倾角要重算。”
随行翻译面露难色:“村民说这是圣鹰栖息地,动土要祭献...”
陆威沉默地走向勘测车,回来时抱着菲律宾地图与一袋芒果干。他盘腿坐在芭蕉叶阴影下,将水果分给围拢来的孩童,铅笔在地形图上游走如鱼。“看这里,”他用生硬的塔加洛语混合手势解释,“我们把基桩往南移两百米,既避开神树林,还能利用季风通道除尘。”
孩子们舔着芒果干上的糖霜,看这个异国人用铅笔尖在沙地上画出发光的几何图案。落日时分,头人拄着蛇木杖前来,枯瘦的手指抚过图纸上重新标注的坐标,忽然哼起古老的祈雨歌。翌日破晓,全村青壮年都带着铁锹出现在勘测点。
项目竣工那天,陆威独自站在监控中心,看传回的画面里菲律宾业主合闸发电。辽阔的光伏板阵列在夕照中泛起蓝色波纹,像给棕红色山丘披上会呼吸的鳞甲。当地儿童举着自制的纸风车在板阵间奔跑,那些旋转的彩色光斑,恍惚间与他七年前画下的红圈重叠。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院里发来的贺电。他没有立即查看,反而点开相册里那张被揉皱的卫星图——在棉兰老岛的位置,有人用金色彩笔描了颗五角星。
卡拉奇的海风仍在窗外呜咽,但此刻他听见了跨越三千公里的风声,正掠过光伏板边缘,将一群纸风车吹得哗哗作响。
棉兰老岛的成功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国际电力工程界荡开层层涟漪。但陆威还来不及品味胜利的滋味,卡拉奇港口的办公室已被新的风暴席卷。
陆工,沙特项目组...解散了。
小赵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手里捏着的调岗通知单在空调风中簌簌作响。窗外,一艘货轮正在卸货,龙门吊的阴影扫过每个人惨白的脸。
陆威的指尖还沾着菲律宾带来的红土。他缓缓转身,看见办公室西侧那片突然空旷的工位——散落的计算尺像被遗弃的骨骼,某张桌上还摊着未完成的麦地那变电站结构图。
总部今早的决议。老张递过平板电脑,屏幕上的邮件标题刺目:资源优化重组通知。
就在这死寂的时刻,陆威忽然注意到墙角那盆濒死的沙漠玫瑰。焦黄的叶片间,竟挣扎出一点猩红的花苞。
给我三天。他说。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下一句解释,但陆威已经走向资料室。他的身影在成排的档案架间移动,像勘探者在矿脉中寻找闪光。当他再次出现时,怀里抱着三卷泛黄的图纸。
2015年,我们在阿联酋建的智能微网。他展开第一张图纸,灰尘在阳光中起舞,当时留下的气象数据——
他手指划过曲线图上某个陡峭的峰值:——证明沙漠地区每年有47天会出现凝露现象。
众人围拢过来,看他在白板上演算。粉笔与板面碰撞的声音,像急雨敲打帐篷。他写下的每个公式都带着棉兰老岛教会他的执着:当所有人在追逐新项目时,他选择回到过去的足迹里寻找答案。
利用凝露期自然降温,配合我们原有的散热系统...他的粉笔停在某个数值上,变电站的运维成本能降低18%。
深夜的办公室只剩下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呼吸。陆威站在窗前,看见玻璃映出的自己与七年前那个满怀激情的年轻人重叠。忽然,他抓起车钥匙冲向港口仓库。
在积满灰尘的货架深处,他找到了——三年前从迪拜撤场时运回的备用设备。当他拂去控制箱上的蛛网,指示灯竟顽强地闪烁起来,像沉睡的战士被唤醒时颤动的睫毛。
这不是旧设备。次日清晨,他对匆匆赶来的总部特派员说,这是经过沙漠验证的解决方案。
他演示时,特意打开了仓库所有的窗。咸涩的海风穿堂而过,吹动他连夜整理的资料。当特派员伸手抚摸那些被风沙打磨出独特光泽的机箱时,陆威轻声说:
有些经验,就像港口的礁石——潮水来时看不见,但永远在那里支撑着陆地。
复工通知在第三天傍晚抵达。当沙特项目组的灯重新亮起时,陆威正给那盆沙漠玫瑰浇水。猩红的花苞在他指尖悄然绽放,像黑暗中燃起的火种。
老张默默把麦地那变电站图纸铺回桌面,忽然发现图纸边缘多了一行小字:基于阿联酋微网升级方案——陆威补注。
您怎么想到去翻十五年前的档案?
陆威望向窗外。港口的探照灯划过海面,照亮一艘正在转向的货轮。
因为真正的航道,他轻声说,不仅在前方,也在我们走过的波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