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光未启,天色是沉郁的黛青。
湛知弦还在睡梦中。
凛冽的晨风卷着沙尘,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尧光城北门外,一片肃杀之气。
花欲燃督造的那口纯金镶八宝的棺材,在熹微晨光中反射着冷芒,被安置在一辆特制的板车上,由四匹健马牵引,突兀诡异。
君天碧一身玄色轻甲,墨发高束,身姿挺拔地立于阵前。
她身后跟着的兵士,大多面带风霜,有些看起来年纪颇长或带着旧伤。
队列也谈不上多么齐整,沉默地站在那里,透着一股历经磨砺的疲惫。
花欲燃站在送行的人群前列,瞥了眼那口闪瞎人眼的金棺,嘴角抽搐。
扶棺出征他算是见识了,可这兵......
老的老,弱的弱,伤的伤,一个个蔫头耷脑,士气全无,怎么都像是刚从哪个乱葬岗里爬出来。
与其说是出征,不如说是出殡更贴切些。
但他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半个字也不敢多问。
眼见君天碧已翻身上马,他恭敬地向着君天碧躬身行礼:“城主,金棺已备妥,粮草亦按吩咐安排妥当,陆续启运。”
“预祝城主旗开得胜,欲燃在尧光,静候佳音。”
说完,赶紧退到一边,这热闹看得他心惊肉跳。
被莫名其妙拉来送行的杜枕溪,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被拖起来看这晦气的场面,只觉得这清晨的冷风刮在脸上生疼。
见花欲燃告退,他也立刻上前一步,准备依样画葫芦行礼走人,这鬼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杜枕溪。”
清冷的声音响起,杜枕溪动作一僵。
他诧异地抬头,看向马背上那个在火光与晨曦交界处不真实的身影。
君天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朝着他的方向,伸出了一只白璧无瑕的手。
“你,随孤一同前往北夷。”
什么?!
这话惊得杜枕溪一时失语。
他根本不想去北夷,更不想和这个煞星贴得如此之近!还共乘一骑!
尧光是穷得连多一匹马都没有了吗?!
可质问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终究只化作一句憋屈至极的推脱:“请容我......回丹朱阁,收拾行李。”
“回家......收拾什么行李?”
君天碧伸出的手并未收回,微微侧首,觉得有些好笑。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就是行李。
杜枕溪胸口剧烈起伏,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她明知他是被北夷舍弃、作为赔罪礼物送来的,如今竟用“回家”二字来羞辱他!
逼迫他重返那个视他为耻辱的地方!
他咬紧了牙关,冷冷盯着君天碧那只悬在半空、施舍般的手,苦大仇深。
仿佛那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条噬人绞杀的锁链。
在稍后位置的江逾白,抱着臂,默默看着这场戏。
看来城主这是打定主意要收拾杜枕溪了。
就是不知道这位昔日权势滔天、心高气傲的北夷督公,能在城主手底下撑多久。
总不会最后......也被磨得没了脾气,想不开,步了丹朱阁里那几位的后尘,成了她的榻上臣吧?
不过,他这次会随主子一同北征,倒是有机会亲眼看看杜枕溪最后是认命折了硬骨头,还是争气另有一番造化。
只是......自家主子今天似乎有点太安静了。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身旁的甘渊。
只见甘渊同样一身玄甲,身姿笔挺地坐在马上。
不过,他罕见地没有插科打诨,而是严肃着一张脸,薄唇紧抿,紧盯着君天碧的后背,以及......她伸向杜枕溪的那只手。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隐忧,有焦躁......
过分专注了。
江逾白微微蹙眉,驱马靠近他些许,压低声音问道:“主子,今天......喝药了吗?”
他指的是医官开的,调理甘渊说心口不适的方子。
甘渊眼神没有丝毫放松,依旧牢牢锁着前方,手无意识地抚上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又开始了那种不受控制的烦躁。
“没有。”
他带着点郁气回道:“药......没用。”
江逾白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
“那......什么有用?城主吗?”
甘渊没有回答,但那更加紧绷的下颌线,已然默认了这个荒谬的答案。
正这时,前方僵持的局面被打破。
众目睽睽之下,杜枕溪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眼底只剩死水般的沉寂。
他缓缓抬起手,极其不情愿地握住了君天碧悬停等待的手。
那触感微凉,却让他如同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的手心更是冰凉,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
杜枕溪借力翻身上马,直挺挺地坐在君天碧身后,绷得像一块铁板,宽阔的背脊恰好挡住了甘渊的视线。
甘渊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盯着杜枕溪的后脑勺,恶狠狠地冷哼:“迟早剁了他喂狗。”
江逾白瞥了眼自家主子那没出息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劝道:
“还是......多喝两贴药吧。”
心病还须心药医,可这“心药”......太要命了。
“药......没她管用!”
甘渊一夹马肚,策马跟上已经缓缓行进的君天碧,与她并行。
江逾白看着甘渊追上君天碧,紧紧护卫在侧的身影,只能在心中长长叹息。
这症状,怕是......病入膏肓,药石无灵了。
马背上,君天碧对身后所有的暗流毫无所觉。
她颇为惬意地向后靠了靠,将整个背脊都倚在了杜枕溪的胸膛上,闭上了眼睛。
竟是要在这颠簸的马背上、在恨她入骨的仇人怀里......闭目养神!
晨风拂起她鬓边的几缕碎发,扫过杜枕溪的下颌。
杜枕溪全身都僵硬得要碎裂,双手虚扶在马鞍上,不想真正碰到她,却又不得不支撑着她靠过来的重量。
他垂眸,看着怀中这人根本不屑防备,把自己当成人肉靠垫的姿态,心里咬牙切齿,翻涌着无数恶毒的念头。
她难道就不怕......自己此刻发难,拧断她的脖子吗?!
很难忽略他的怨念,君天碧连眼睛都未睁开,声音却顺着风传入他耳中:
“绷得这般紧,硬得硌人......”
“是盼着孤当那烙铁,熨平你那一身反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