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城被围到第九天头上,城里那股紧绷着的劲儿,像拉得太久的弓弦,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最初几日的恐慌,被皇太极的强硬手腕和共存亡的誓言暂时压了下去,但压下去的东西并没消失,而是沉到了更底下,发酵着,变成了别的。
粮价已经没法看了。官仓每日按人头配发的那点糙米杂豆,掺着说不清的沙土,只够吊着命。黑市里,一斗陈得发霉的高粱米,能换一副祖传的银镯子。街面上,巡街的兵丁眼神越来越凶,看见面有菜色、眼神飘忽的,总要多盘问几句。营房里,满话汉话的争吵声,比前些日子多了不少,常常是为一勺稀粥的稠薄,或是一块取暖的干柴。
炭火烧得旺,却驱不散那股子沉甸甸的阴冷。皇太极裹着厚裘,斜靠在榻上,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清单,指节用力到发白。那是城中几个大粮仓的最新盘存。
“大汗,”管粮的官员跪在下面,声音发颤,“省了又省,按现今配给,也只够……只够全城军民两个月零十天的嚼谷。这还没算万一……万一有战事损耗,或者……”
“或者什么?”皇太极抬起眼,目光冰碴子似的刮过去。
官员伏低身子,不敢再说。或者人心溃散,抢粮暴动;或者明军长期围困,一点外粮都进不来;或者……但这些都是诛心的话,他不敢说。
殿内一片死寂。多尔衮、代善、宁完我等人都垂着眼。谁都清楚这数字背后的意味。两个月,听起来比原先估计的四个月短了一半不止。洪承畴和王靖远会给他们两个月安安稳稳地等下去吗?
“外头,一点消息都进不来?”皇太极的声音沙哑,问的是多尔衮。
多尔衮上前一步:“四门紧闭,明军游骑日夜巡弋,哨探出去三拨,只回来两个,带回来的消息零零碎碎。只说明军营垒一天比一天巩固,骑兵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东面太子河对岸,周遇吉的旗号一直没动。北面石门岭,赵大锤的骑兵闹得挺欢,劫了我们两支往赫图阿拉送信的马队。”他顿了顿,“西边和西北边……喀喇沁部的游骑影子都见不着了,但咱们派出去联络蒙古部落、采买粮秣的人,也至今没有回音。”
没有回音,往往就是最坏的回音。皇太极闭了闭眼,胸口那股熟悉的滞闷和腥甜又涌了上来,被他强行压下去。辽阳已成孤岛,外界的信息和物资正在被一点点掐断。
“不能再等了。”他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坐吃山空是死路一条。必须打通外联,必须搞到粮食!”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索尼身上。索尼是心腹老臣,办事稳妥,也熟知蒙古事务。“索尼。”
“奴才在。”索尼出列。
“朕给你一千精骑,全部换装,扮作蒙古商队或马匪。多带金银珠宝。你的任务,不是去那些墙头草的小部落,直接往北,去科尔沁,找奥巴台吉!”皇太极声音低沉而清晰,“告诉他,只要他能出兵袭扰明军侧后,或者哪怕只是放开通道,让我们的粮队能从他地界上过,辽阳城中财货女子,任他取用!朕还可以许诺,度过此劫,与他科尔沁部永结盟好,平分漠南!”
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吸气声。这条件,开得太重了,几乎是饮鸩止渴。但没人出声反对,因为大家都明白,没有外援,辽阳就是一口慢慢煮沸的棺材。
索尼脸色凝重,深深叩首:“奴才领旨!定不辱命!”
“要快!”皇太极补充道,“明军现在注意力还在正面围城和东、北两路,对西北方向的监控或许有空隙。你今夜就出发,走西边老河道,那里水浅林密,容易隐蔽。十日内,朕要听到回音!”
“喳!”
索尼匆匆离去准备。皇太极又看向管粮的官员和几名汉军旗的统兵将领:“从即日起,城中所有存粮,统一管制。满洲兵、蒙古兵、汉军旗、包衣、民户,按等级重新核定配额。告诉所有人,非常时期,共体时艰!有敢私自囤积、盗卖、抢粮者,无论满汉,立斩!全家为奴!”
命令一条比一条严苛。殿内气氛更加压抑。范文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民心”“安抚”之类的话,但看到皇太极那冰封般的侧脸,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这个时候,怀柔或许已经没用了,唯有铁血,才能震慑住可能溃散的人心。
然而,铁血能管住手脚,却管不住人心里的算盘。
就在索尼带着皇太极的重托和大量珍宝,趁夜色悄悄溜出辽阳西门,潜入西北方向的黑暗后不到两个时辰,一份关于这支特殊小队的人数、装扮、携带物品以及可能行进路线的密报,已经由几只不起眼的信鸽,带着穿过寒冷的夜空,落入了辽阳城南二十里外,靖远军大营中石锁的手里。
几乎同时,另一条来自更北方、潜伏更深的消息渠道,也传来了一个模糊却至关重要的信息:一支规模不小的粮草车队,正在科尔沁部边缘的几个小屯堡集结,似乎准备南运。
石锁不敢怠慢,立刻带着这两份情报去见王靖远。
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王靖远披着衣服,正对着地图沉思。洪承畴傍晚时派人传来口信,询问围城进展,并暗示朝廷对辽东战事“期望甚殷”,言下之意,是希望早日看到实质性战果,至少是辽阳守军出现明显动摇的迹象。
压力无形,但确实存在。
石锁的汇报,让王靖远精神一振。他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顺着辽阳西侧的老河道向北滑动,又点在科尔沁部南缘。
“索尼……皇太极这是急了,连科尔沁都敢去求。”王靖远冷笑,“奥巴那个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皇太极空口白牙的许诺,加上些金银,未必能打动他。但如果我们把索尼截了,把他带的厚礼吞了,再让奥巴知道,他科尔沁南边囤的粮草也危险……”
他眼中光芒闪动,一个大胆的计划迅速成型。
“周遇吉在东面摆的是疑兵,赵大锤在北面主要是袭扰。真正能快速机动、打这种远程奔袭截杀硬仗的,还就是我们中军这里的主力骑兵。”王靖远看向石锁,“石锁,你立刻从斥候营和骑兵旅里,给我挑一千五百最精锐的骑手,要一人双马,擅长长途奔袭、野外生存和夜战。配足弓弩、短铳、火药、火油。”
“总镇要亲自带队?”石锁问。
“不,这次你带队。”王靖远拍拍石锁的肩膀,目光信任,“你熟悉地形,更擅长这种敌后穿插、见机行事的活。你的任务有两个,不分先后,见机而为:第一,找到索尼那队人,吃掉他,东西抢过来,人头带回来。第二,如果机会合适,或者完成第一任务后兵力士气允许,就扑向科尔沁南边那个屯粮点,能烧就烧,能抢就抢,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他走回案前,快速写下一道手令,盖上自己的小印:“凭这个,去领最好的马,最足的干粮。子时出发,路线你自己定,我只要结果。记住,你们是孤军深入,没有援兵。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保全实力为要。最重要的是,要把辽阳城最后一点外援的希望,给我掐灭!把科尔沁部,给我打疼、打醒!”
石锁双手接过手令,只觉薄薄一张纸重若千钧。他挺直脊梁,沉声道:“属下领命!定不负总镇所托!”
子时,靖远军大营西侧辕门悄然洞开,一千五百黑甲骑士,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涌出,向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包裹得厚实,所有可能反光的金属部件都用布条缠住,除了低沉密集的马蹄叩地声,再无其他声响。
王靖远站在营门哨塔上,望着那支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队伍,久久不语。这是一步险棋。石锁带走的,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尖刀。成功了,辽阳便是真正的瓮中之鳖,内乱必起。若是失败,折了这支精锐,不仅士气受挫,后续攻城也会更加艰难。
“尽人事,听天命。”他再次低声自语,转身走下哨塔。接下来的几天,他必须让正面的围城态势看起来更加咄咄逼人,才能牵制住皇太极的注意力,给石锁创造机会。
接下来的三天,辽阳城南的明军大营一反常态地活跃起来。狗剩的炮兵不再只是偶尔试射,而是每天固定几个时辰,对着辽阳南门一带的城墙进行持续的、低强度的炮击,虽然造成的实际破坏有限,但那不绝于耳的轰鸣声,对城头守军的精神是极大的折磨。白天,小股明军逼近护城河挑衅的次数更加频繁;夜里,劝降的喊话和射入城中的箭书也多了起来。
辽阳城内的气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焦躁和压抑。配给的口粮肉眼可见地再次减少,黑市价格则翻了跟头往上窜。汉军旗营地里,不满的怨言几乎已经不再掩饰。一起巡逻的满汉兵卒之间,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怒目相向,甚至拔刀相向,虽然都被军官弹压下去,但那股戾气,已经弥漫在空气里。
皇太极的严令和督战队的刀,暂时还能维持着表面的秩序。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布满裂痕的冰层,不知道哪一刻就会彻底崩碎。
第四天黄昏,一个浑身浴血、丢盔弃甲的蒙古兵,连滚爬爬地逃到了辽阳西门外,哭喊着叫开了城门。他带来的消息,如同一个炸雷,投进了本就沸腾的油锅:
三天前,索尼大人率领的千人精锐队伍,在西北一百五十里外,遭遇明军大队骑兵伏击!全军覆没!索尼大人力战被俘,携带的重礼尽数落入明军之手!几乎同时,科尔沁部南缘两个为辽阳筹集粮草的屯堡遭袭,粮草被焚抢一空,驻守的数百科尔沁骑兵伤亡惨重!
消息像瘟疫一样在辽阳城内疯狂扩散。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外援的路,被明军毫不留情地斩断。那支神出鬼没、能深入后方百里实施精准打击的明军骑兵,像噩梦一样萦绕在每个人心头:他们能打掉索尼,能烧掉科尔沁的屯堡,会不会哪天晚上,就突然出现在辽阳城下?
恐慌,这一次是真真切切、毫无掩饰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全城。汉军旗的几个营地甚至发生了小规模的鼓噪,要求“开城纳降,求条活路”。虽然很快被多尔衮亲自带兵弹压下去,为首的几个被当场砍了脑袋,但那种压抑到极点的、濒临爆炸的气氛,再也无法平息。
皇宫里,皇太极在听到索尼全军覆没、科尔沁屯堡被袭的消息时,直接晕厥过去。醒来后,他面如金纸,眼神却亮得骇人,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疯狂。
“好……好一个王靖远!好一个洪承畴!”他嘶声笑着,嘴角又溢出血丝,“断我粮道,绝我外援……这是要把朕,活活困死在这辽阳城里啊!”
他猛地推开搀扶的太监,摇摇晃晃站起来,对着殿下惶然无措的群臣,一字一句,如同诅咒:“传朕旨意!从今日起,全城戒严!实行连坐!一家有异动,左右邻舍皆斩!一营有叛意,全营皆屠!朕就是死,也要这辽阳城,给朕陪葬!”
“还有,”他血红的眼睛盯向宁完我,以及那几个汉军旗的统兵将领,声音冰冷刺骨,“你们……好自为之。”
无形的裂痕,终于在这巨大的压力和绝望下,发出了清晰的、令人牙酸的迸裂声。内乱的火星,已然溅起,只差最后一阵风,便能燎原。而城外围城的明军,已然磨利了爪牙,等待着给予这头困兽最后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