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关外,长白山腹地。
已是深秋,白日的短暂且不提,光是那入了骨髓的寒意,就顺着山风往人脖领子里钻。赵大山裹紧了身上那件磨得油光发亮的羊皮袄,坐在他那架有些破旧马车的车辕上,嘴里叼着旱烟袋,眯着眼望着眼前这条蜿蜒曲折,好似巨蟒盘绕在山间的「鬼见愁」盘山道。
这条路,他走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摸清哪儿有急弯,哪儿是悬崖。可每年到了这个时节,秋雨绵绵,山雾弥漫,他还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为别的,就为这条路邪性,尤其是靠近「三道沟子」那片乱葬岗的地段。
三道沟子,早些年也是个小小的村落,后来闹胡子(土匪),一夜之间被屠了个干净,尸首胡乱埋在后山,就成了乱葬岗。自那以后,邪乎事儿就没断过。老辈人说,那里怨气重,枉死的人找不到替身,投不了胎,常在附近游荡。平常日子,天一擦黑,就没人敢往那儿走了,连牲口到了那儿都容易受惊。
赵大山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胆大,车也赶得好,技术稳当,人也实在。他不大信这些鬼神之说,或者说,干他这一行,信也得干,不信也得干,家里几张嘴等着吃饭呢。但他心里也存着几分敬畏,该避讳的时辰,该念叨的规矩,一样不少。
今儿个这趟活儿是送山货去几十里外的镇子,回来得晚了些。秋雨从后半晌就开始淅淅沥沥,没个停歇的意思。天色昏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攥出水来。盘山道被雨水浸成了深褐色,泥泞不堪,车轮碾过,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两旁的老林子黑黢黢的,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无数只鬼爪。偶尔有几声乌鸦的啼叫从林子深处传来,沙哑凄厉,听得人心头发瘆。
「驾!」赵大山轻轻抖了抖缰绳,催促着拉车的老马「黑子」。黑子是匹老实的蒙古马,跟了他多年,通人性。可不知怎的,今天这路才走了一半,黑子就显得有些焦躁,耳朵不时抖动,喷着粗重的鼻息,步子也不如往常稳健。
「老伙计,稳当点,这路滑。」赵大山拍了拍黑子的脖颈,出声安抚。他心里也泛起一丝嘀咕,这畜生,莫不是也感觉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马车拐过一个急弯,前方雾气似乎更浓了些。朦胧中,赵大山看见路旁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他心头一紧,勒了勒缰绳,让马车慢下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又赶上这么个天气和时辰,谁会在这儿等车?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个老太太。个子不高,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粗布衫子,那蓝色旧得发白,在灰暗的天光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陈旧和阴郁。这身打扮,在这深秋的冷雨里,显得过于单薄了。老太太头上包着一块同色的旧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嘴唇。她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青布包袱,包袱不大,但看她那姿势,仿佛里面装着什么极其要紧的东西。
马车缓缓停下,泥水溅起,差点沾到老太太的裤脚——如果那算是裤脚的话。她的下半身被长长的蓝布衫下摆和阴影遮着,看不太真切。
「老人家,这么晚了,咋在这儿站着?」赵大山扯着嗓子问,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有些突兀。
老太太缓缓抬起头,赵大山这才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皮肤蜡黄,布满细密的皱纹,一双眼睛尤其空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她的眼神里没有寻常老人拦车时的恳求或焦急,只有一片死寂的木然。
「车把式,」她的声音干涩、沙哑,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带着一股子凉气,「捎俺一段,去三道沟子。」
三道沟子?赵大山心里「咯噔」一下。那乱葬岗,这老太太去那儿做啥?他仔细打量这老太太,越看越觉得蹊跷。这身蓝布衫,这表情,这要去的地方……
「老人家,三道沟子……那地方现在没人住了啊。您去那儿干啥?这眼看天就黑透了,要不,我捎您到前面屯子?」赵大山试探着问。
「不,」老太太回答得异常干脆,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就三道沟子。」
她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看」着赵大山,虽然感觉不到目光的焦点,但赵大山却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后背有些发凉。他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天色,又看了看老太太单薄的衣衫,心里那点怜悯终究还是占了上风。再者,这荒山野岭的,把一个老太太扔在这儿,他也实在做不出来。万一出点啥事,他心里过不去。
「成吧,」赵大山叹了口气,「您老上车吧,三道沟子就三道沟子。不过话说前头,我就给您捎到路口,那里面,我可不敢进。」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赵大山跳下车,本想搭把手扶她一把。可就在他弯腰的瞬间,老太太已经动了。她的动作有点怪,说是上车,更像是「飘」了上来。赵大山只觉眼前一花,似乎没听见脚踩踏车辕踏板应有的声响,也没看见她抬腿的动作,那蓝色的身影就已经轻飘飘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车厢的角落里。
这……赵大山揉了揉眼睛,许是雨天路滑,自己眼花了?他甩甩头,没再多想,重新坐上车辕。
「黑子,走了!」
黑子却不安地刨着蹄子,扭过头,用一种近乎惊恐的眼神瞥了一眼车厢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咋了?老实点!」赵大山用力一抖缰绳,黑子这才不情不愿地迈开步子,但速度明显慢了许多,而且浑身肌肉紧绷,仿佛随时准备惊逃。
马车重新在盘山道上颠簸前行。雨丝变得更密了,打在车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山风穿过林隙,带着湿冷的寒意,呜呜地吹着,像是有谁在哭。
赵大山起初还试图跟老太太搭话:「老人家,您是三道沟子原来的住户?」
「……」没有回应。
「您这包袱里装的啥?挺要紧吧?」
「……」依旧沉默。
只有风呜咽的声音,和车轮碾过泥泞的咕唧声。
赵大山觉得有些无趣,也有些不自在,便闭上了嘴。可没过多久,他忽然觉得不对劲。这车厢里,怎么越来越冷了?
起初只是觉得山风凉,可现在,那股子寒意是透骨的,阴森森的,顺着脊椎往上爬,不像这季节该有的温度。他裹紧了皮袄,还是觉得那股子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就好像……车厢里搁了一块巨大的冰。
与此同时,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飘了过来。不是泥土的腥气,也不是雨水的气味,而是一种……类似于陈年旧土、腐朽棺木的味道,极其细微,但确实存在。这味道,赵大山在一些年久失修的老坟附近闻到过。
他心里开始发毛了。透过后车厢那个小小的布帘缝隙,他偷偷往后瞄了一眼。
老太太依旧保持着刚才上车的姿势,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她那个青布包袱,此刻正端端正正地放在并拢的双膝上,将那从膝盖往下的部分,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她的双手枯瘦,像鹰爪一样紧紧按在包袱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的坐姿很端正,甚至有些僵硬,从赵大山这个角度,完全看不到她的脚,连鞋尖都看不到。那包袱就像一道屏障,隔绝了所有的窥探。
「这老太太,脚咋了?怕冷?还是……」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让赵大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想起刚才老太太上车时那轻飘飘的动作,想起黑子异常的恐惧,想起这骤降的温度和那古怪的土腥味……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别自己吓自己,赵大山,你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啥没见过?」
可越是安慰,心里的疑云就越重。他又尝试了几次,借着马车转弯、颠簸的时机,调整角度,想看看那包袱下面到底遮着什么。可邪门的是,每次不是刚好有东西挡住视线,就是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极大的恐惧,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发生。那是一种源于本能的、对未知危险的预警。
有一次,马车碾过一块石头,剧烈颠簸了一下,那老太太膝盖上的包袱似乎滑开了一点点缝隙。赵大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住那缝隙。可还没等他看清什么,老太太那枯瘦的手就以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将包袱重新按得严丝合缝。她的头甚至都没有动一下,依旧保持着那种目视前方的僵硬姿势。
天色彻底黑透了。雨还没有停,雾气也更浓了。马车仿佛行驶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暗混沌之中。只有车头挂着的那个气死风灯,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一小段泥泞的路面。两旁的黑林子像两堵无尽的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远处,三道沟子乱葬岗的方向,似乎有几点幽幽的、绿莹莹的光点在雾气中飘荡。是磷火!赵大山的手心开始冒汗,攥着缰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老太太突然又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么干涩、平直,没有起伏,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碜人:「快到了。」
赵大山一个激灵,连忙应道:「啊,是,是快到了,前面拐过去,就是三道沟子的路口。」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把这诡异的老太太送到地方,然后立刻离开,越快越好!
马车终于驶过了最后一道弯,前方,通往三道沟子乱葬岗的那条荒草丛生的小路依稀可辨。路口比路上更加泥泞不堪。
「就这儿吧,老人家。」赵大山勒住缰绳,让马车停下。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这车厢里的寒意几乎要把他冻僵了。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动作僵硬地、慢慢地挪动身体。依旧是那个青布包袱严实实地盖在膝上。她的动作还是很轻,很飘。
赵大山跳下车,站在泥地里,紧绷着神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车厢门口。他既想确认这老太太到底是怎么下车的,又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布帘一动,蓝色的身影出现了。老太太下车的方式和上车时如出一辙。赵大山死死盯着她的脚下——布帘晃动带来阴影,雨雾朦胧遮挡视线,他似乎看到那蓝色的下摆轻轻拂过车辕,然后,人影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泥泞的路口。
没有踩踏的声响,没有抬脚的动作,甚至……那泥泞的地面上,在她「落脚」的地方,似乎都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她的整个下半身,包括双脚,始终都笼罩在蓝布衫的下摆和昏暗的光线里,看不真切。
老太太站稳后,依旧抱着那个包袱,头也没回,径直朝着乱葬岗那条荒僻的小路走去。她的背影在浓雾和夜色中,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幽幽的蓝色轮廓,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赵大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了地。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内衫,被山风一吹,冰凉。
「走了走了,可算走了。」他喃喃自语,不敢再多停留一秒,转身就要上车离开。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刚才老太太下车站立的地方——那片被雨水浸泡得稀烂的泥地。
车灯昏黄的光线照射下,那里除了马车车轮和黑子的蹄印,只有一行……痕迹。
那不是人的脚印!
那痕迹很淡,很轻,陷入泥泞不深,形状也极其怪异。乍一看像是某种动物的爪印,但又说不清是什么动物。细看之下,那印记前端似乎有几个尖尖的趾痕,后面却拖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类似于拖拽的痕迹,绝不可能是正常人穿着鞋留下的印记。
赵大山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想起一路上所有的蹊跷:轻飘飘的上车动作,始终被包袱盖住的双脚,车内骤降的温度,黑子的恐惧,那土腥味,那磷火……
原来,那老太太的脚,从上车到下车,可能真的……从未沾过地!她根本就不是人!
那她膝盖上那个始终紧紧抱着的青布包袱,里面装的又是什么?是什么让她执意要在这雨夜,回到那怨气冲天的乱葬岗?
赵大山不敢再想下去,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翻上车辕,用尽平生力气猛抖缰绳,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了调:「驾!驾!黑子!快跑!快跑啊!」
老马黑子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那几乎要炸开的恐惧,发出一声嘶鸣,奋起四蹄,拉着马车,疯狂地沿着盘山道向前冲去,仿佛身后有无数恶鬼在追赶。
昏黄的马车灯在浓雾和夜色中剧烈摇晃着,很快就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只留下空寂的盘山道,绵绵的秋雨,以及那行从下车点延伸向乱葬岗深处的、非人的、诡异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