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居委会的大门玻璃被刚刚那场混乱震得有点松动,推开时发出“咯吱”一声惨叫。
办公室里乱成了一锅粥。
两台座机此起彼伏地响,打印机正吭哧吭哧地吐着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速溶咖啡混合着某种焦虑的味道。
“哎呀,这叫什么事儿啊!档案馆那边说是化学品泄漏,怎么警察把咱们这片的户籍底册都要调走?”
对桌的王大姐是个大嗓门,一边拍着复印机一边抱怨,“小林,你那个负责的文保档案不用交吧?”
“不用。”我把包挂在椅背上,顺手拿起桌上的抹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昨天留下的一圈茶渍,“文保归文化局,警察查的是治安和户籍,跟我没关系。”
手指在桌面上用力地蹭了两下。茶渍干了,有点黏。
其实我手心里全是汗。
警察调户籍底册,说明档案馆那个83号柜虽然被“毒气”波及,但里面的东西并没有完全毁掉。
至少,警方已经意识到了里面的文件和“人”有关。
我坐下来,打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企鹅图标疯狂闪烁。
是街道办发来的协查通报。
《关于协助核实档案馆部分损毁档案涉及人员现状的紧急通知》。
附件是一个Excel表格。
我点开表格,鼠标滚轮轻轻滑动。
一共四十七个名字。
看似毫无关联,有男有女,年龄跨度从十几岁到六十岁。
但我只看了一眼,视线就定格在了第十二行:
“李翠萍,女,42岁,青溪镇西街102号,2021年6月注销户口(死亡)。”
李翠萍。
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普通到丢进人堆里就找不着。
但我记得她。
上个月搞卫生评比,我去西街贴通知,在一个挂着“私人裁缝”牌子的小院门口见过这个女人。
她当时正蹲在门口择韭菜,手指头上缠着好几个创可贴,看见我盯着她看,慌张地把脸转了过去。
一个在2021年就“死亡”并注销户口的人,为什么上个月还在门口择韭菜?
我又往下拉了几行。
“赵小勇,男,19岁……2022年11月注销(车祸)。”
赵小勇是镇中学那个总是逃课去网吧的黄毛。
上周我还看见他在便利店买烟,因为未成年被店员赶了出来。
心脏猛地在胸腔里撞了一下。
我突然明白了83号柜里装的是什么。
那不是秘密档案,那是“生死簿”。
这个组织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杀人。
而是他们在杀人之前,先在行政系统里,把这个人“杀”了。
通过伪造死亡证明、或是利用长期失踪申报死亡的漏洞,他们把一个个大活人变成了法律意义上的“死人”。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失踪了没人报警,被囚禁了没人寻找,哪怕被切成块做成模型,在法律上也只是一堆无人认领的有机物。
这就是为什么那个组织能在这里盘踞这么久。
他们在替活人闭嘴。
“小林?发什么呆呢?”王大姐的大脸突然凑了过来,“主任让你把咱们社区这几个‘死亡人员’的家属联系方式找出来,警察要核实。”
我回过神,推了推眼镜:“王姐,这几个人……好像没什么家属吧?”
“是啊,都是些孤寡的,或者外地迁来的。”王大姐叹了口气,“所以说这世道,没亲没故的最容易出事。”
“王姐,”我突然打断她,声音放得很轻,“你说,要是这些‘死人’突然又活了,咱们的社保系统会不会报警啊?”
“瞎说什么呢,大白天的。”王大姐瞪了我一眼,“死人怎么复活?除非诈尸。”
“不是诈尸。”
我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调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年度生存认证筛查系统》的登录界面。
这是社保局为了防止冒领养老金搞的一套系统,每年都要进行一次人脸识别或者大数据比对。
如果系统检测到“已故”人员有活动轨迹(比如买票、开房、就医),就会自动触发红色预警。
“我是说,如果咱们把这几十个人的身份证号,作为一个‘疑似冒领社保’的名单,批量导入到省里的比对系统里试一下呢?”
王大姐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啊!要是真有人冒领,那可是大功一件!咱们社区今年的绩效就有了!”
官僚主义不仅能杀人,有时候也能救人。
我看着王大姐兴冲冲地拿着优盘去主任办公室汇报,嘴角扯起一丝极淡的冷笑。
那几十个名字一旦进入省级社保比对系统,就不仅仅是青溪镇的事了。
那是大数据的雷网。
只要这些人还活着,只要他们还在呼吸、还在吃饭、还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留下一丁点痕迹,系统就会立刻报警。
红灯一亮,省厅的核查组就会直接越过县级防火墙,杀到这里。
到时候,这就不是简单的“化学品泄漏”,而是一起特大社保诈骗案——甚至是牵扯到数十条人命的集团犯罪。
这把火,我要把它烧到那个教书匠的眉毛上。
中午十二点,我拿着饭盒去食堂。
食堂今天的菜色很差,烂糊糊的茄子和几块肥腻的红烧肉。
我没胃口,只打了一份紫菜蛋花汤,端着盘子走到了最角落的位置。
窗外是一棵老槐树,树荫底下停着那辆熟悉的修路工程车。
顾昭亭坐在车斗边沿,嘴里叼着那根没点燃的烟,手里拿着个扳手,正装模作样地拧着一个其实早就拧紧的螺丝。
他看见我,手里的动作没停,只是大拇指在扳手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我低头喝汤。
手机震动。
“鱼上钩了。”
只有四个字。
我没回消息,而是把那个空的汤碗推到一边,用筷子蘸着汤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并不标准的“model”单词,然后迅速抹去。
顾昭亭那边,已经确认了那辆“c”字标货车的去向。
这些“活死人”,在行政上被销毁后,肉体会被运往哪里?
不是档案馆,也不是许明远的祠堂。
那些地方太小,装不下这么多条被抹去的命。
下午两点,警察撤离了社区。
但我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因为就在刚刚,那个一直在后台运行的《生存认证系统》,弹出了第一个红色的对话框:
“警告:身份证号xxxxxxxxxxxxxxxx(李翠萍),近期在‘青溪镇北郊冷链物流园’有门禁刷卡记录。”
北郊冷链物流园。
那里常年低温,用来存放生鲜肉类。
确实是个做“模型”的好地方。
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都能保鲜。
我关掉弹窗,从抽屉里拿出那瓶眼药水,往眼睛里滴了两滴。
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看起来像是因为过度劳累而流下的眼泪。
“主任,”我拿着请假条走进里间,声音沙哑得恰到好处,“我有点不舒服,想请个半天假,去趟医院。”
“去吧去吧,最近事儿多,你也累着了。”主任头都没抬,正在焦头烂额地应付上面的电话。
走出居委会大门的时候,天阴了下来。
顾昭亭的那辆工程车已经不见了。
我拢紧了外套,没去医院,而是转身走向了镇子北边的公交站。
那里有一趟通往物流园的班车,车次很少,总是空荡荡的。
但我知道,今天这趟车,会很挤。
因为那些早已“死去”的灵魂,都在那里等着我去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