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休止的冰冷,是李凡意识回归时唯一的感知。
仿佛在万丈海底沉浮了数个世纪,最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粗暴地拽回现实。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钻进骨髓,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海水的咸腥和铁锈味。耳边是模糊的、嘈杂的声响——引擎的轰鸣、尖锐的警笛、杂乱的人声、以及一种持续不断的、高频的耳鸣。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很长时间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晃动着的、刺眼的探照灯光柱,切割着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他正躺在一个坚硬的、随着波浪起伏的平面上,身上裹着粗糙但干燥的毛毯。
是船。一艘正在高速航行的船的甲板。
记忆如同破碎的冰片,裹挟着爆炸的烈焰、失控的嗡鸣、刘剑锋濒死的眼神、以及坠入冰海时那窒息的绝望,猛地撞进脑海!他猛地想坐起身,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全身散架般的剧痛。
“别动!你受伤很重!”一个沉稳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带着战术手套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李凡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中国公安特警作战服、脸上涂着油彩、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男子正蹲在他身边。周围是更多忙碌的、穿着同样制服的身影,以及穿着橙色救援服的人员。
警方?我们得救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暂时驱散了部分寒意。他急切地转动眼球搜寻,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赵……猛……苏晴……”
“放心,你的同伴在那边,都活着。”特警指了指不远处。
李凡顺着方向看去,看到赵猛正靠在一个弹药箱上,左臂和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依旧锐利,正低声与一名警官交流着什么。苏晴则躺在不远处的担架上,身上盖着保温毯,一名女救援队员正在给她喂水,她似乎还很虚弱,但看到李凡醒来,努力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眼中含着泪光。
都还活着……三个人,都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酸楚猛地冲上李凡的鼻腔,让他视线瞬间模糊。阿亮、技术刘、老狗……那么多牺牲和鲜血,才换来了他们此刻的喘息。代价,太沉重了。
他重新躺下,望着灰蒙蒙的、正逐渐被晨曦染上微光的天际线。鹦鹉螺岛的方向,只剩下远方海平面上那一大团尚未散去的、如同地狱之门般的浓黑烟柱,以及海面上漂浮的、仍在燃烧的残骸。巨大的爆炸和后续的沉没,仿佛将那个恶魔之岛从地图上彻底抹去,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漩涡般的创伤,烙印在海洋和幸存者的记忆里。
警用巡逻艇劈波斩浪,向着临州港方向疾驰。身后是焚毁的阴谋与葬身海底的罪恶,前方是未知的黎明与必然到来的狂风暴雨。
数日后,临州市第一人民医院,高层特殊监护病房。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安静得只能听到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李凡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多了一层无法化开的、冰冷的阴影。
电视里,正在以极小的音量播放着新闻:
“……关于日前发生在我国东南外海无人岛礁区域的剧烈爆炸事件,相关部门已初步排除恐怖袭击可能,初步判断为非法科研设备引发的特大安全事故……涉事境外公司‘奥丁之眼’发表声明,对事故表示遗憾,并声称其项目首席科学家刘剑锋在此次事故中不幸遇难……我方已就此事件启动全面调查,并将依法追究相关责任人的法律责任……”
新闻措辞谨慎,语焉不详,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轻描淡写地定性为“安全事故”。但李凡知道,水面之下,必然是暗流汹涌。鹦鹉螺岛的爆炸,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引发的涟漪,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向全球扩散。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赵猛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但眉宇间的凝重却丝毫未减。他身后跟着一位穿着便装、但气质精干的中年男子,是省厅专案组的负责人。
“情况基本清楚了,”赵猛的声音低沉,“梁芳审计官提交的关键证据,经过最高检的快速核实,已经形成完整证据链。张天贵副局长因涉嫌滥用职权、泄露国家秘密、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等多项罪名,已被秘密控制,接受纪律审查和调查。”
这是一个重要的胜利,拔掉了内部最大的一颗钉子。但赵猛的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埃里克·范·戴克,以及他带走的核心数据和那个所谓的‘钥匙’,如同人间蒸发。国际刑警发出的红色通缉令石沉大海。‘奥丁之眼’集团极力撇清关系,声称埃里克的行为属于个人犯罪,与集团无关。”
“至于‘主脑’……”赵猛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线索到埃里克这里就断了。对方隐藏得太深,而且,能量超乎想象。我们摧毁了一个重要的巢穴,砍掉了一些触手,但那条操纵一切的黑影巨兽,依然潜伏在深海。”
李凡沉默地听着。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让人感到无力。对手是一个跨越国界的、结构极其精密的庞然大物,一次局部的胜利,远不足以伤其根本。
“刘剑锋的遗体找到了吗?”李凡问。
“找到了,在爆炸核心区外,确认死亡。”赵猛顿了顿,补充道,“尸检报告显示,致命伤是枪伤,但……开枪者的武器和弹道无法追查。他电脑里的大部分数据都被物理销毁了。”
刘剑锋的死,成了一个谜。他最后那句关于“赫尔墨斯之匙”和父亲的话,是忏悔?是提示?还是另一个陷阱的开端?李凡的父亲李卫国,当年护送的那个“特殊科研设备”,是否就是“钥匙”的原型?他试图阻止的“错误”,又是什么?
旧的谜团看似解开一角,却引出了更多、更深的迷雾。“主脑”的真实身份和“种子计划”的终极目的,像两座巨大的冰山,刚刚露出狰狞的一角。
专案组负责人又交代了一些保密事项和后续安排后,便起身离开。病房里只剩下李凡和赵猛。
阳光静静地洒在两人身上,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好好休息,”赵猛拍了拍李凡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但带着一种战友间才有的厚重情谊,“活着,就有希望。这笔账,没那么容易完。”
李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希望?也许吧。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阿亮、技术刘,还有那些无名英雄的血不能白流。真相,必须大白于天下。
赵猛离开后,病房重新恢复了寂静。李凡靠在床头,望着窗外逐渐繁华起来的城市,心中却是一片荒芜。他拿起床头柜上那个被警方交还的、屏幕碎裂的加密手机。这是他与过去那个“普通天才学生”身份最后的连接,也是通往未来未知风暴的……钥匙?
他下意识地开机。屏幕亮起,勉强进入系统。除了几条官方的慰问信息外,一片空白。所有的联系,似乎都随着鹦鹉螺岛的沉没而暂时中断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放下手机的那一刻——
“嗡……滋滋……”
手机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震动!不是电话,不是短信,而是那种……经过特殊加密的、点对点单线通讯的接入提示!
李凡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频道……是“渔夫”?还是……?
他飞快地解锁屏幕,点开那个自动弹出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加密信息框。
没有发件人号码,没有Ip地址。只有一行字,如同幽灵般,静静地悬浮在屏幕中央:
【种子已然萌芽,真正的播种者,即将现身。】
字迹是冰冷的标准字体,没有任何情感色彩。但这句话本身,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李凡看似平静的心防!
种子已然萌芽?是指他李凡?还是指“种子计划”本身?真正的播种者?不是埃里克,不是刘剑锋,甚至可能不是“主脑”?还有一个更高级别的、“播种者”的存在?!
这条信息,是在鹦鹉螺岛毁灭、他们刚刚获得短暂喘息之际发来的。是警告?是宣战?还是……某种更诡异的“认可”?
对方对他的动向,甚至心理状态,了如指掌!他们从未真正安全,始终处于对方的注视之下!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李凡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抬头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却感觉那光芒之下,是更深、更冷的黑暗。
鹦鹉螺岛的火焰熄灭了,但深埋地下的火种,已被唤醒。真正的播种者,将从阴影中走出,下一场风暴,或许将席卷整个世界的表里。
他缓缓抬起手,按下了床头呼叫护士的铃声。脸上的脆弱和迷茫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磐石般的冰冷与坚定。
休息时间结束了。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