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日内瓦,威尔逊总统酒店。
巨大的落地窗外,莱芒湖碧波万顷,远处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清晰可见,构成一幅宁静而壮阔的画卷。然而,酒店顶层这间名为“勃朗峰”的豪华会议厅内,气氛却与窗外的美景格格不入,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雪茄的淡雅香气、高级香水的幽微芬芳、以及研磨咖啡的浓郁醇厚,但这些令人愉悦的味道,却无法掩盖那无处不在的、冰冷而紧张的暗流。柔软厚实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使得与会者之间压低的交谈声、偶尔翻动文件的窸窣声、以及水晶杯轻碰的脆响,都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梁芳坐在靠后的位置,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职业套裙,表情平静,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的发言席,仿佛完全沉浸在这场关于“全球金融治理新挑战与跨境资本流动监管”的高端研讨会中。
但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却微微绷紧,冰凉一片。
她的身份,是审计署根据上级决策,临时委派顶替另一位突发疾病的金融分析专家前来参会的“技术官员”。这是一个极其仓促的决定,也是一步险棋。目的并非真正参与学术交流,而是近距离观察拉祖莫夫斯基基金会的动向,尤其是那位据传会亲自与会的基金会主席特别代表——亚历山大·佩特罗夫 (Alexander petrov)。
会议议程进行得波澜不惊。来自ImF、世界银行、欧盟反洗钱办公室的官员和几位知名学者轮流发言,内容无外乎加强国际合作、完善监管框架、应对加密货币挑战等老生常谈。台下,西装革履的银行家、基金经理、咨询顾问们认真聆听,偶尔提问,一切符合高端国际会议的规范与礼仪。
然而,梁芳敏锐的直觉却捕捉到了平静水面下的诡异涡流。
她注意到,有好几位发言者在提到“艺术品和古董贸易中的洗钱风险”或“离岸基金会监管盲区”时,语气会变得格外谨慎,用词变得异常模糊,甚至巧妙地绕开了一些关键案例,仿佛在刻意避开某些雷区。
她还注意到,台下前排就坐的几位看似普通的参会者,他们的坐姿、眼神、以及对周围环境下意识的审视,都流露出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与学者或银行家截然不同的警觉和冷硬。他们的目光,曾数次看似无意地扫过她的方向。
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而她,很可能已经成为台上某些人眼中的“特邀嘉宾”。
茶歇时间到。舒缓的音乐响起,与会者们纷纷起身,走向两侧摆满精致点心和饮品的长桌,开始社交寒暄。
梁芳深吸一口气,也站起身,端着一杯苏打水,看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却在人群中快速搜寻。
很快,她看到了目标。
亚历山大·佩特罗夫。一个四十岁上下、身材高瘦、穿着无可挑剔的深蓝色定制西装的男人。他有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浅金色头发,面容冷峻,鼻梁高挺,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锐利如鹰,正独自站在窗边,看似在欣赏湖景,但周身却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的强大气场。
就是他。拉祖莫夫斯基的左膀右臂,据传负责基金会所有“特殊”事务的人。
梁芳稳住呼吸,端着杯子,自然地走了过去。
“佩特罗夫先生?”她用流利的英语开口,脸上带着礼貌而专业的微笑,“您好,我是中国审计署的梁芳。刚才您关于离岸信托架构规避反洗钱审查的点评非常精彩。”
佩特罗夫缓缓转过身,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落在梁芳身上,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从上到下迅速扫视了一遍,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的嘴角微微牵动,形成一个极其标准、却毫无温度的公式化笑容。
“梁审计官。幸会。”他的英语带着轻微的东欧口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感谢您的称赞。中国的审计工作近年来成效显着,令人印象深刻。”他说话时,目光并没有完全看着梁芳,而是似乎同时观察着整个会场,一种掌控全局的傲慢与冷漠无形中流露出来。
“尤其是在处理一些…复杂的、跨境的资金追踪案件方面。”佩特罗夫话锋微微一顿,灰蓝色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目光再次聚焦到梁芳脸上,仿佛要将她看穿,“想必您一定很有经验。”
梁芳的心跳微微加速,但脸上笑容不变:“维护金融安全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再复杂的资金流向,也总会留下痕迹。”她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痕迹…”佩特罗夫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仿佛在品味着什么,嘴角那丝冰冷的笑意加深了,“是的,痕迹。但有时候,痕迹就像这湖上的水鸟,看似清晰,但你永远不知道它下一次会潜入多深的水下,又或者,会飞向哪个意想不到的岸边。”
他端起侍者路过时托盘上的香槟,轻轻晃动着:“国际金融的水域,既深且广,充满了不可预测的洋流和暗礁。过于执着地追逐某一朵浪花,有时反而会让自己…迷失方向,甚至遭遇不必要的风险。您认为呢,梁审计官?”
赤裸裸的暗示和威胁,包裹在外交辞令的糖衣之下。
梁芳感到后背泛起一丝寒意,但她的眼神依旧平静:“谢谢您的提醒。不过,正如航行需要罗盘和灯塔,金融市场也需要规则和透明度。再深的水域,也终有照亮它的方法。我们相信国际合作和法治的力量。”
“法治。合作。很好的词汇。”佩特罗夫点了点头,抿了一口香槟,目光掠过梁芳,看向远处,“拉祖莫夫斯基基金会一直致力于促进这种合作。我们相信,对话远比对抗更有建设性。尤其是与像您这样…专业且敏锐的官员之间。也许,在某些领域,我们存在着…意想不到的共同利益。”
“共同利益?”梁芳微微挑眉。
“比如…”佩特罗夫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磁性,“…对‘历史遗留问题’的妥善解决,对某些可能引起不必要…市场波动或国际误解的敏感信息的…专业处理。基金会拥有遍布全球的网络和资源,非常乐意为此类‘合作’提供丰厚的…咨询顾问费用,以及…长期的、稳定的友好关系。”
收买!赤裸裸的收买!
试图用金钱和“关系”让她闭嘴,让她放弃对“圣殿骑士基金会”和过往黑幕的追查!
梁芳的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恶心和愤怒,但她强行压制住了。她知道,对方就是在试探她的底线和反应。
她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疏离:“佩特罗夫先生,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审计工作遵循的是法律和事实,不存在您所说的‘敏感信息’需要‘特殊处理’。如果您有任何涉及中国企业的具体线索,欢迎通过正式渠道向我们提供。”
佩特罗夫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少许,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悦和冷冽,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冰冷面具。
“当然。正式渠道。我们尊重中国的法律和程序。”他直起身,语气变得淡漠而疏远,“只是有时候,过于僵化的程序,可能会错失一些…对各方都有利的、更高效的解决方案。但愿您不会后悔。”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带着一丝阴冷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位助理模样的人快步走到佩特罗夫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佩特罗夫点了点头,再次看向梁芳,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冷漠:“抱歉,梁审计官,失陪一下。希望您在日内瓦愉快。这里的风景…和机遇,都值得细细品味。”
他特意加重了“机遇”一词,然后微微颔首,转身便带着助理大步离开,没有丝毫留恋。
梁芳站在原地,看着佩特罗夫冷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感觉背后竟然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异常,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充满了试探、威胁和利诱。
对方对她以及她所代表的调查意图,可谓了如指掌,甚至不屑于过多掩饰。
“合作”?绝无可能!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来电,而是短信。
这个时候?谁会给她发短信?她在日内瓦的号码只有极少数国内核心联络人知道。
她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和警惕,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端着杯子走向餐点区,同时自然地拿出手机,解锁屏幕。
一条短信,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以+41开头的瑞士本地号码。
内容只有简短的、没头没脑的一句英文,仿佛发错了人:
“小心你杯子里的酒。”(watch your drink.)
轰——!!!
梁芳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她猛地抬头,警惕地扫视四周!
周围的人们依旧在谈笑风生,侍者端着酒盘穿梭往来,一切如常。
没有任何异常的目光看向她。
这条短信…是谁发的?!
是警告?是恶作剧?还是…另一个更危险的陷阱?!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那杯几乎没动过的苏打水,透明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细微的气泡。
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