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园,秋意正浓。
银杏大道上,金黄色的叶片如同碎金般铺满了古老的砖石路面,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书香与草木清香混合的独特气息。自行车铃声清脆,学子们抱着书本匆匆穿行,或三五成群地讨论着课题,一切都充满了顶尖学府应有的蓬勃朝气与学术氛围。
李凡背着半旧的双肩包,独自一人走在人群中。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外套,身形比几个月前更加清瘦,脸颊轮廓分明,眼神沉静,却带着一丝与周围蓬勃朝气格格不入的、过早经历风霜的沉寂。
他如愿以偿地进入了梦想中的电子工程系。课程排得很满,难度远超高中,实验、编程、理论推导…每一门课都需要投入巨大的精力。他几乎是拼了命地在学习,每天最早到图书馆,最晚离开实验室,笔记做得密密麻麻,习题反复演算。他试图用高强度的学业填满所有时间,让自己没有空隙去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去咀嚼那份深埋心底的屈辱与伤痛。
某种程度上,他成功了。他的成绩很快在系里名列前茅,得到了几位教授的赏识。同学们对这个沉默寡言、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出精妙解题思路的男生,抱持着一种略带距离感的敬佩。
但他知道,自己从未真正融入这里。
每当看到室友们轻松地讨论着新出的游戏、周末的聚会、或是家里寄来的昂贵电子产品时,他总是默默地坐在书桌前,或是找借口离开。他们的世界光明而广阔,充满着无限可能和家庭的支撑。而他的世界,曾经被彻底打碎,即便如今勉强拼凑起来,裂痕依旧清晰可见。
经济上的拮据像一道无形的鸿沟。他申请了助学贷款和最高额度的助学金,但生活依旧捉襟见肘。他几乎从不参与需要AA制的聚餐,用的还是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手机屏幕裂了也舍不得换。这种困窘,在华清这个汇聚了全国顶尖学子(其中不乏家境优渥者)的地方,有时会显得格外刺眼。
他尽量掩饰,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之中,试图用知识的铠甲保护自己。每次给家里打电话,他都会刻意报喜不报忧,语气轻松地讲述校园的美好、学业的进步,听着电话那头奶奶带着欣慰的哽咽。
挂断电话后,巨大的孤独和压力往往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常常一个人走到宿舍楼顶的天台,望着远处京城的万家灯火,久久沉默。那些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他拥有的,只有自己这双必须不断奔跑、不能停歇的腿,和那个必须用尽全力去守护的、重新拼凑起来的梦想。
这天下午,《程序设计基础》课的小组讨论。李凡和另外三名同学分到了一组,需要合作完成一个算法设计课题。组里有两个男生一个女生。男生A叫陈浩,性格开朗,是班里的活跃分子;男生b叫孙斌,技术很强,但有点恃才傲物;女生叫林雪,细心认真,是小组的协调者。
讨论地点定在图书馆四楼的一个开放式研讨区。李凡到得最早,找好了位置,摊开资料和笔记,默默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陈浩和孙斌结伴而来,孙斌手里拿着最新款的顶配游戏本,坐下时随手将一把宝马车钥匙丢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林雪稍晚一些赶到,连声道歉。
讨论开始,进展还算顺利。李凡话不多,但每次发言都能切中要害,提出的算法优化方案让孙斌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中途休息,陈浩刷着手机,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消息,笑着对孙斌说:“哎,孙斌,你看新闻没?h省那个高考舞弊案,一审开庭了!啧啧,那个叫什么…张天贵的,听说判了无期?还有那个教育厅副厅长,死了?真是够黑的!”
李凡正在翻书的手指猛地一僵,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顷刻间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感。他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看着书上的代码,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每一个字。
“看了,闹得沸沸扬扬的。”孙斌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嘴角撇了撇,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慢,“穷山恶水出刁民。为了个高考名额,至于吗?又是绑架又是炸弹的,搞得跟演电影似的。要我说,那个被顶替的考生也是蠢,就知道走极端,不会找媒体吗?闹那么大,自己也没落着好,听说心理都有问题了?”
他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李凡最脆弱、最不愿被触碰的伤疤深处,还带着居高临下的评判和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李凡的呼吸骤然停止,攥着书页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血液冲上耳廓,发出嗡嗡的鸣响。耻辱、愤怒、委屈、还有一种无法辩驳的痛苦,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将他吞噬。
陈浩似乎觉得话题有些敏感,碰了孙斌一下,打圆场道:“咳,情况可能比较复杂吧…那边教育资源可能确实…”
“复杂什么?”孙斌不以为然地打断,声音反而提高了一些,仿佛为了彰显自己的“清醒”认知,“说白了就是底层互掐,狗咬狗一嘴毛。那个考生家里要是有点背景,至于被这么欺负?自己没本事守住分数,闹到最后还不是靠上面出手?这种人啊,就算上了大学,心理素质也跟不上,以后能有什么大出息?格局就注定…”
“孙斌!”林雪忍不住出声制止,脸色有些尴尬和不安,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李凡。
李凡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瞬间吸引了周围零星几个同学的目光。
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周身散发出一种极力压抑却濒临失控的冰冷气息。
孙斌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有些愕然又带着一丝不屑地看着他。陈浩和林雪也愣住了。
研讨区安静得可怕。
李凡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看孙斌一眼。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几秒钟后,他猛地弯腰,一把抓起桌上的笔记本和笔,塞进背包,拉链都顾不上完全拉好,转身大步离开,脚步又快又急,甚至带着一丝踉跄,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向了楼梯口。
“他怎么了?”孙斌皱起眉头,语气带着莫名其妙的不满,“我说什么了?至于吗?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吧?”
陈浩看着李凡消失的方向,张了张嘴,没说话,眼神里多了一丝疑惑和探究。
林雪则担忧地望着楼梯口,眉头紧锁。
…
李凡一路疾走,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图书馆。冰冷的秋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脸上的燥热和心中的灼痛。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熙攘的人群,绕过安静的草坪,最终在一个偏僻的、靠近老体育馆的角落长椅上坐了下来。
周围没有人,只有几棵高大的白杨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他再也支撑不住,深深地低下头,将脸埋进冰冷的、微微颤抖的掌心里。肩膀无法控制地轻轻耸动起来。
孙斌那些刻薄轻蔑的话语,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灵魂上。
“…穷山恶水出刁民…”
“…至于吗?…”
“…也是蠢,就知道走极端…”
“…自己没落着好…”
“…心理都有问题了…”
“…家里要是有点背景…”
“…自己没本事…”
“…能有什么大出息?格局就注定…”
这些话语,无情地撕开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将他一直试图隐藏、试图遗忘的伤疤血淋淋地揭开,还狠狠地撒上了一把盐。
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他们根本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他的家庭承受了怎样的压力和威胁!不知道在面对那座无法撼动的黑色大山时,一个普通家庭的绝望和无助!他们享受着优渥的资源和平顺的人生,却可以如此轻松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他人的苦难评头论足,肆意践踏!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真想冲回去,抓住孙斌的衣领,对他咆哮,告诉他真相!告诉他那个“蠢”考生就是他!告诉他他所经历的一切黑暗和挣扎!
但他不能。
他不能暴露自己,不能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家庭再次拖入舆论的漩涡。他只能忍受,只能将所有的苦楚和屈辱死死地咽回肚子里,独自消化。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从指缝间滑落,砸在膝盖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紧接着,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他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压抑地、剧烈地颤抖着。
在这个无人角落,他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溺在这份几乎要将他溺毙的痛苦和孤独之中。
华清园很美,梦想很近,但通往它们的路,布满了尚未愈合的伤痕和冰冷刺骨的误解。
他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情绪慢慢平复,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依次亮起。
他缓缓抬起头,眼眶通红,脸上还带着泪痕,但眼神却重新变得沉寂而坚韧。他用手背胡乱地擦去眼泪,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
生活不会因为他的痛苦而停下脚步。他还有课要上,有实验要做,有贷款要还,有父母需要他坚强。他不能倒下。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和背包,朝着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走去。背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摧毁的倔强。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一颗种子已经埋下。对孙斌那种轻蔑态度的愤怒,对自身处境的不甘,以及对公平正义更深切的渴望,交织在一起,悄然改变着一些东西。
当他快走到教学楼时,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很短:
“李凡同学,听说你算法课很强。有个报酬很高的校外项目急需人手,感兴趣的话,明晚八点,南门外的‘蓝湾咖啡馆’详谈?孙斌也参加。”
李凡的脚步顿住了。
孙斌?那个刚刚才狠狠刺痛了他的人?会好心给他介绍项目?还有…这个陌生号码是谁?
一种本能的警惕感油然而生。但这则短信提到的“报酬很高”,又确实击中了他内心最现实的需求。
他盯着那条短信,眉头微微皱起,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回复。
夜色中的华清园,灯火璀璨,知识圣殿的背后,似乎也隐藏着看不见的诱惑与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