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知晓的重量
夏末秋初的白昼,依旧漫长而黏腻,但空气中已经悄悄渗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知了在经历了盛夏的疯狂嘶鸣后,也显出了疲态,叫声变得稀疏而拖沓。节目组带来的喧嚣早已彻底褪去,警方的处理决定也已下达多时,村庄仿佛又回到了它千年不变的节奏里,收割、翻地、播种冬小麦。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彻底地改变了。那改变不像暴雨般猛烈,却像渗入泥土深处的血,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声地滋养着蔓延的荆棘,悄然改变着这片土地的质地。
知道结果,有时候,真的比不知道更糟糕。
当“妈妈”只是一个模糊的、温暖的、可以任由自己想象的符号时,小北可以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偷偷地编织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离开的苦衷。她可能是温柔的,无奈的,被迫的,或许在远方同样日夜思念着他。这个想象虽然充满缺口和泪水,却至少提供了一个情感的缓冲,一个可以寄托思念和柔情的虚影,一个虽然痛苦却带着一丝甜味的梦。
但现在,这个虚影被两个冰冷、残酷、且截然不同的真相,彻底地、粗暴地击碎了,连一点念想的碎片都没有留下。
南南的妈妈是悲惨的受害者,她的命运被暴力撕碎,而南南自身的存在,竟成了那场罪恶最直接的、活生生的证明,不被欢迎,不被接纳,甚至不被回忆,连恨都找不到纯粹的理由。
他的妈妈是清醒的选择者,为了锦绣前程和所谓的新生,冷静地、彻底地割舍了情感与骨肉,将他定义为需要被彻底抹去的“错误”和“不光彩”,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她完美人生上的一个污点。
这两种“真相”,像两把不同型号却同样冰冷的锁,牢牢地、绝望地锁死了他们通往母亲的道路,也堵回了所有委屈、疑问和渴望。连“为什么”这三个字,都失去了询问的对象和意义——答案已经如此赤裸、如此伤人,如此冰冷,还能问谁呢?问到的,只能是更深的绝望和耻辱。
小北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几乎成了一个小哑巴。他依然按时上学,依然帮奶奶干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依然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看书到很晚。但他眼睛里的光,彻底地黯淡了下去,像是被乌云彻底遮蔽的星辰。那种超凡的、曾被视为奇事的记忆力,原本是他感知世界、连接未知、获得些许认可的桥梁,现在却变成了一台精密而冷酷的复读机,不受控制地、反复地在他脑海里回放林远叔叔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回放村里人议论时那些复杂的、带着怜悯、鄙夷或好奇的眼神和窃窃私语。
“教授”、“京都大学”、“错误”、“不光彩”、“割舍”、“前程”……这些词汇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切割着他的神经。他甚至开始疯狂地回忆父亲每年回来时那沉默疲惫、眼神躲闪的样子,试图从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中,找出蛛丝马迹来印证那个男人是否真的如外界猜测的那般,曾有过不堪的、趁人之危的行为。这种猜测本身,就是一种无尽的煎熬和自我的折磨。
他知道南南比他更痛苦。他几次看到南南独自坐在河滩边,那个她曾经如同精灵般起舞的地方,如今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一动不动地看着浑浊的河水奔流,眼神空茫得吓人,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她不再跳舞了。那片曾赋予她灵感和无限快乐的麦田、河水与天空,似乎也连同母亲一起,被她彻底地隔绝在了世界之外。她的天赋,她的热情,如同被骤然掐断的麦穗,枯萎在了沉重得无法呼吸的真相里。
有一天傍晚,小北在去打谷场帮奶奶拉柴火的路上,遇到了刚从乡司法所接受完例行“思想教育”回来的南南爹。那个男人推着一辆空的板车,车上放着锄头,看到小北,脚步猛地顿住,嘴唇嗫嚅着,黝黑憔悴的脸上肌肉抽搐,似乎想挤出一个表达歉意的表情,或者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近乎卑微地弯了下腰,然后像是无颜面对般,匆忙地推着车逃离了,背影仓皇而佝偻,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小北站在原地,心里堵得难受,像塞了一大团湿透的棉花,喘不过气。他发现,知道“答案”之后,世界并没有变得清晰,反而更加复杂、更加令人窒息、更加无法面对了。过去那种单纯的悲伤和思念,如今掺杂了羞耻、愤怒、困惑、自我怀疑,还有一种无处发泄的、对命运不公和人性复杂的深深的无力感。
他宁愿不知道。
宁愿妈妈只是像一个谜一样消失了,在一个他找不到但或许同样想念他的地方活着。
宁愿那份思念还能有一个模糊的、温暖的、可以偷偷哭泣的去处。
现在,连这点自欺欺人的、卑微的念想都被彻底剥夺了。真相像一把生锈的、冰冷的钝刀,慢慢地、反复地、残忍地割裂着他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留下的是无法愈合的、溃烂的伤口。
他走到打谷场边,坐在那个冰冷的石磙上,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一片凄艳血红的麦茬地。巨大的、噬骨的孤独感如同浓重的暮色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彻底包裹了他,要将他吞噬。他拥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能记住整本书、整串数字、整段舞蹈,却记不住母亲的一丝温度、一个拥抱。他能推算出最复杂的数学题,却算不清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算不清这命运残酷的玩笑。
奶奶找到他时,天已经黑透了,星星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冰冷地闪烁。老人没有多问,也没有责备,只是用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开裂、却无比温暖的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的头,声音沙哑而疲惫:“回家吧,北,饭好了。”
小北抬起头,看着奶奶苍老而慈祥的、被岁月和生活刻满了皱纹的脸,那双昏花的老眼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心疼、无奈和一种同样深沉的痛苦。他忽然明白,奶奶或许早就知道一些什么,或者隐约猜到了真相的轮廓,却一直用沉默、用辛劳、用她全部的爱,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为他在这片贫瘠而残酷的土地上,艰难地撑起一片虽然摇摇欲坠、却相对安宁的天空。
他站起来,搀住奶奶瘦骨嶙峋的胳膊。奶奶的身体轻得像一片叶子。真相固然残酷,但生活还要继续。就像这片麦田,无论经历怎样的收割的风暴和严寒的冬季,来年春天,依然会有新绿顽强地、不顾一切地钻出土地。
只是那份被真相撕裂的、钻心的疼痛和巨大的失落感,需要多么漫长的时光,才能慢慢消化、平复?或许永远不能。
他知道,有些伤口,可能永远都不会真正愈合,只会结成厚厚的、丑陋的痂,成为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在每一个阴雨天隐隐作痛。
而他,必须学着与这份比“不知道”更糟糕、更沉重的“知道”,共度余生。这条路,注定孤独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