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第七日。
天地间的色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尽数抹去,只剩下单调、压抑的灰与白。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厚重,仿佛随时要压降下来。大地是惨白色的冻土与冰层,无边无际,荒凉死寂。而在这灰白底色上,最令人心悸的,是那无处不在、缓缓流动的黑雾。
相较于之前侦察部队传回的描述,眼前的黑雾更加浓郁,如同粘稠的墨汁稀释在空气中,可视距离被压缩到不足百步。雾气并非静止,它如活物般蠕动翻腾,散发出刺骨的阴寒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恶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腥腐败气味,吸入肺中,让人阵阵作呕,精神也容易感到莫名的烦躁与压抑。
脚下坚硬如铁的冻土,裂缝中偶尔能看到被染成灰黑色的、早已失去生机的苔藓痕迹。远处原本该是冰原隆起的山丘,在浓雾中只露出模糊狰狞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这鬼地方……”北靖前军统帅陈忠策马立于阵前,眉头紧锁,脸上被风霜刻出的皱纹更深了。他身经百战,但如此诡异恶劣的环境,亦是头一回见。“传令下去,各营紧缩队形,斥候放出三里即可,随时保持联络。盾牌手在前,弓弩预备,全军警戒提到最高!”
他的预感很快成为了现实。
前锋刚刚绕过一片被黑雾笼罩的冰碛乱石区,异变陡生!
凄厉的警报哨音瞬间划破凝滞的空气!下一刻,地面微微震动,前方浓雾如沸水般剧烈翻滚,无数黑影从中狂涌而出!
那不再是零星的“蚀影兽”,而是真正的兽潮!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似狼却更加瘦长狰狞,爪牙泛着金属般的幽光;有的如巨型蠕虫,在冰面上滑行,留下腐蚀性的粘液;更有前所未见的种类——像是人与野兽扭曲结合的怪物,肢体不协调地挥舞着,发出非人的嚎叫。它们的共同点是周身都缠绕着浓郁的黑雾,眼窝处跳动着幽绿或猩红的光点,充满了纯粹的毁灭欲望。
数量之多,远超预计,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前方斥候小队传来的最后一声惨叫,朝着大军前锋汹涌扑来!
“结阵!迎敌!”陈忠的怒吼如炸雷般响起。
训练有素的北靖前锋迅速变阵,巨大的盾牌层层竖起,构成钢铁壁垒。弓弩手从盾隙间射出箭雨,特制的、铭刻着破邪巫纹的箭矢呼啸而去。
然而,效果大打折扣。
黑雾似乎削弱了箭矢的动能与精准,许多箭支在雾气中便偏离了方向。即使命中,除非直接击中要害或激发巫纹效果,否则那些蚀影兽仿佛不知疼痛,仍旧疯狂扑击。更可怕的是,一些体型较小的、如蝙蝠般的飞影,从雾霭上空尖啸着俯冲而下,直扑后方的弓弩手和阵型薄弱处。
“稳住!长枪刺!”将领们声嘶力竭地指挥。
钢铁与利爪碰撞,血肉与黑雾飞溅。刚一接战,联军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蚀影兽的攻击不仅凶猛,它们身上散发的黑雾与血液似乎都带着腐蚀性与精神干扰,靠近的士兵感到头晕目眩,动作迟滞,士气在无形的恐惧中迅速消耗。
惨叫声、怒吼声、兵刃碰撞声、蚀影兽的嘶嚎声瞬间混成一片,前锋阵线在黑色潮水的冲击下,开始出现不稳的迹象,伤亡数字急剧攀升。
中军,萧昱与白昭月已然接到急报。
“陛下,前军遭遇大规模兽潮,陈将军请求支援!蚀影数量太多,且有新种,我军伤亡甚重!”传令兵浑身浴血,声音带着惊惶。
萧昱面色沉凝如铁,看向身侧的白昭月。
白昭月没有丝毫犹豫,对萧昱道:“我去前面。”
“朕与你同往。”萧昱抓起佩剑。
“不可,陛下需坐镇中军。”白昭月语气坚决,随即对侍立一旁的青禾快速吩咐,“取我斗篷来。传令徐医正,准备接收伤员,优先处理被黑雾侵蚀者!”
说罢,她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在一小队精锐凤仪卫的护卫下,逆着向后运送伤兵的人流,疾驰向前线。
越往前,血腥味与那股甜腥的腐败气息越发浓烈,喊杀声震耳欲聋。白昭月勒马立于一处稍高的冰坡上,俯瞰下方战场。
只见北靖前锋的阵线如同堤坝,承受着黑色浪潮一波强过一波的冲击,多处已岌岌可危,阵型被撕开数道口子,蚀影兽正疯狂涌入。士兵们虽奋力搏杀,但脸上已现疲态与恐惧。
白昭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她体内的“生机符文”被缓缓引动。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一圈柔和而坚韧的金色光晕再次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与誓师时的祈福不同,这一次,金光中蕴含着一股净化的意志。
金光如同无形的潮汐,漫过厮杀的战场。
奇迹再次发生,但更加艰难。
金光所及之处,浓郁的、如同附骨之疽的黑雾如同冰雪般“嗤嗤”作响,迅速消融退散,露出了下方狰狞的蚀影兽本体和浴血奋战的士兵。士兵们顿时感觉精神一振,那股令人烦躁压抑的阴寒感大为减轻,疲惫的身体似乎也恢复了些许力气。
而那些蚀影兽,则仿佛遇到了天敌,动作明显变得迟滞、痛苦,体表的黑雾剧烈波动,实力被削弱了几分。
“圣凰娘娘!是娘娘来了!”有眼尖的士兵看到冰坡上的身影,激动地高喊。
“娘娘庇佑!杀啊!”士气为之一振,原本摇摇欲坠的阵线竟然奇迹般地稳固了几分,甚至将几处缺口重新堵上。
然而,白昭月的额头也迅速渗出细密的汗珠。净化如此大范围、如此浓郁的黑雾,对她同样是巨大的消耗。金光笼罩的范围有限,无法覆盖整个前锋战场,且黑雾仿佛有生命般,在金光边缘不断翻涌,试图重新侵蚀回来。
就在这时,萧昱的命令从中军传来:“尝试三钥共鸣!按盟约第一方案!”
白昭月心领神会,一边维持着“生机领域”,一边将部分心神沉入体内的“生机符文”,按照朔风城约定的初步法门,尝试激发其共鸣之力。
几乎是同时,远在中军、手持特殊传讯玉符的萧昱,也通过玉符与自身龙气,引导着“盘龙玦”的微弱气息。而千里之外,正在陆路侧翼艰难建立营寨、同样遭遇袭扰的刘琟,也感受到了腰间“山岳符文”的异动,毫不犹豫地将其激发。
更遥远的北海某处,楼船之上的顾凛州若有所感,取出“瀚海珠”,蓝光氤氲。
刹那间,一种奇异的共鸣在四人间建立!
白昭月只觉体内的“生机符文”微微一震,一股迥异但同源的力量从冥冥中汇聚而来——大地的厚重、海洋的浩瀚,与她的生机之力产生了一种玄妙的共振。
冰坡上的金光骤然变得凝实了几分,范围猛地向外扩张了一大圈,金光之中,隐约可见细微的山峦虚影与海浪波纹闪烁!
前方战场,被这增强后的复合金光扫过的区域,黑雾消散的速度更快,蚀影兽的削弱更加明显,甚至一些较弱的个体直接哀嚎着化为飞灰。联军压力大减,趁机发起一波反冲锋,终于将第一波兽潮的势头遏制下去。
但好景不长。这共鸣仅仅维持了不到十息的时间,白昭月便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与空虚袭来,金光迅速黯淡、回缩。萧昱与刘琟那边传来的联系也骤然变得微弱不定。
共鸣中断了。
战场上,黑雾重新开始弥漫,蚀影兽的攻势虽暂时被击退,但仍在远处雾中嘶吼聚集,显然并未放弃。
白昭月脸色苍白,被凤仪卫搀扶着退下冰坡。首次共鸣,虽然展现了强大的潜力,但其巨大的消耗与难以持久的控制问题,也暴露无遗。
当晚,联军在好不容易清理出来的一片相对干净的区域扎营,气氛沉重。伤亡统计上来,仅前锋一战,损失便超过两千,且不少伤员伤口带有侵蚀,救治困难。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萧昱、白昭月、以及刚刚从前线退回休整的陈忠等人聚在一起,人人面色凝重。
更添堵的消息随后传来。
负责联络东吴水师的修士,面色难看地呈上一枚传讯玉简。萧昱注入灵力,顾凛州温润却带着一丝歉意的声音响起:
“靖帝陛下见谅。我部于北海既定航线附近,发现异常空间波动及强大海兽踪迹,疑为蚀渊另一处渗透点或远古遗存。为保后勤通道无虞,并探查潜在威胁,凛州需分兵处置,恐无法完全按原定计划与时间抵达策应位置。还望陛下与汉帝小心行事,凛州必尽快处理,以期早日汇合。”
玉简光芒熄灭,帐内一片寂静。
“探查潜在威胁?”陈忠冷哼一声,伤口疼痛让他语气更冲,“怕是见我们这里打得艰难,想保存实力,另找好处吧!”
萧昱抬手止住他的抱怨,目光沉冷。顾凛州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但此刻传来,无疑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帐外又传来通报,季汉方面有紧急军情通传。刘琟的声音通过另一枚玉符传来,不复往日沉稳,带着压抑的怒意与疲惫:
“靖帝陛下,我部侧翼遭遇连续袭击,蚀影神出鬼没,依托地形,极难清剿。墨家机关损耗甚巨,将士疲惫不堪。今日共鸣,虽有效果,然消耗过大,难以常用。敢问中军主力,进攻节奏可否暂缓?需稳扎稳打,清理后方,否则我部恐难以为继,亦无法保障主力侧翼安全!”
刘琟的直言不讳,让帐内气氛更加微妙。他季汉部队承受的压力确实巨大,但要求主力放缓进攻,在此刻急于打开局面的萧昱听来,亦显掣肘。
萧昱沉默片刻,对着玉符沉声道:“汉帝苦处,朕知晓。然蚀渊之势,刻不容缓。今日兽潮,可见其力日增。若放缓步伐,恐其根基愈固,后患无穷。请汉帝再坚持数日,待我主力寻得其节点薄弱处,一举破之,则侧翼压力自解。至于损耗,朕已命后方加紧补充。”
玉符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传来刘琟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朕,明白了。望陛下,速战速决。”
通讯中断。
大帐内,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弥漫的寒意与分歧的阴影。初入冰原的第一场硬仗,不仅展示了蚀渊的强大与环境的残酷,也让看似牢固的联盟,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
帐外,北地的风呼啸着,卷起冰屑,如同无数亡灵在黑暗中呜咽。更深的黑暗,还在前方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