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公高微微一笑,他的笑容温和却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意味,仿佛能看透人心:
“李邑尹过谦了,高在镐京,亦久闻邑尹之名。”
“邑尹不仅于这桐安邑治绩斐然,更难得的是胸怀经纬,所倡‘四时二十四节气’以授农时,所行‘轮作换种’之法以解地力之疲。”
“此皆利国利民之良策,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天子闻之,甚为嘉悦,故特遣高前来,一为宣达天子册命封赏。”
“二来,亦是高私心,欲与邑尹这等俊杰结交一番。”
姬高话语恳切,将姿态放得颇低,既点明了来意,又给足了李枕面子,更隐隐将李枕的“功劳”拔高到了“利在千秋”的程度。
只能说,不愧是人才辈出的王朝开国时期。
这封赏的理由,也唯有作为天下共主的周天子有资格封赏,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李枕面上却故作受宠若惊:“毕公言重了,枕愧不敢当。”
“枕不过略尽绵力,天子厚爱,毕公垂青,枕惶恐,恭请毕公宣示天子册命。”
姬高含笑点头,不再多言虚礼,神色转为庄重。
他抬手示意,身后那名手捧竹简册命的侍从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将一卷系着丝带的竹简双手奉上。
姬高接过竹简,缓缓展开,清了清嗓音,以清晰而肃穆的声调宣读:
“天子诏曰:咨尔六国桐安邑尹李枕,敏而好学,明于农时。”
“观星象以定四时,察物候而分节气,授民以耕稼之序,更创轮作换种之良法,使地力不衰,谷粟丰穰。”
“此皆上合天心,下恤民瘼(mo)之功也。”
“寡人闻之甚慰,特赐尔玉璧一双,帛十匹,以彰其绩,以励来者。”
“尔其钦哉,勿替寡人命!”
宣诏完毕,姬高将竹简重新卷好,示意捧赏赐的侍从上前。
一名捧着木匣的侍从迈步上前,在姬高的示意下,缓缓打开匣盖。
只见匣内铺着深色锦缎,上面并排放置着一对玉璧。
玉璧质地温润,色泽莹白,雕琢着简洁而古朴的云纹,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一望便知并非凡品。
另一名捧着赏赐的侍从手中,捧着色彩鲜亮,质地细密的十匹丝绸。
“李邑尹,请接天子赏赐。”姬高微笑着看向李枕。
李枕面色如常,依礼微微躬身一礼:“谢天子赏赐。”
话音落下,李枕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小兰和小竹。
两个侍女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盛放玉璧的木匣和那十匹丝绸,退至一旁。
“毕公远道而来,辛苦了,还请入座歇息。”李枕笑着邀请。
妲己与两个侍女迅速地将石桌上的碗碟收拾干净。
姬高这才似乎真正注意到一直静立一旁的妲己,目光扫过妲己时,眼底不禁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与诧异。
他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但此女不仅容颜倾城,更难得的是那份沉静中透着的,绝非寻常乡野女子所能拥有的气度与风华。
仿佛经历过极大的富贵与风浪,沉淀于内,形之于外。
姬高并未失态,顺势在李枕的邀请下于石桌旁坐下,口中顺势寒暄道:
“李邑尹当真是好福气,尊夫人风姿卓绝,气度不凡,令人见之忘俗。”
这话半是客套,半是试探。
李枕哈哈一笑:“毕公谬赞了,不过一乡野粗妇,上不得台面。”
“也就是这相貌还勉强能入眼,否则我又岂会容她随侍左右?”
他这话看似粗俗,实则是将妲己可能引起的关注轻描淡写地揭过。
妲己在一旁听得暗自咬牙,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依礼对着姬高方向无声地再次微微一福,便转身款步回了屋内,姿态从容。
姬高闻言,也只是哈哈一笑,不再深究此事,仿佛真的只是一句客套话。
他目光扫过这处简陋的院落,转而说道:“李邑尹如今也是一邑之主,治下百户,怎的居所与寻常庶民无异,未免太过清苦了些。”
李枕神色不变,笑道:“让毕公见笑了,新的府邸尚在筹建之中,此处虽陋,却是李某初来时的居所,倒也清静。”
姬高点了点头,不再纠缠于此。
他语气诚恳地说道:“李邑尹,高此番前来,除了宣达天子封赏,亦是真心想要结交。”
“久闻邑尹胸怀经纬,见识卓绝,是天下少有的聪明人。”
“然,聪明人往往也都有一些通病,便是遇事喜欢多想。”
姬高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放缓:“譬如,李邑尹是六国之臣,我大周却越过六侯,直接对邑尹进行封赏,邑尹心中,免不了会思量,会揣测我大周的用意。”
他直视李枕的眼睛:“高今日便坦诚相告,我大周对邑尹的封赏,初衷便是单纯的示好,看重的是邑尹的才华与利民之策。”
“想必以邑尹之能,应当也能看出,我大周虽承天命,初立不久,眼下却也有着诸多不易。”
姬高说到这里,适时停顿,目光带着征询与期待,静静地看着李枕,等待着他的回应。
这既是一种坦诚,更是一种试探。
试探李枕到底有没有心思为大周效力,同样也是在试探六国对大周的态度。
六国若是真的诚心归顺大周,李枕虽是六国之臣,却依旧也算是大周之臣。
李枕自然也会为大周效力。
反之,如果李枕态度敷衍,那六国对大周什么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枕脑海中思绪飞转。
姬高此人,绝非庸碌之辈。
他这番话看似推心置腹,实则步步为营。
自己的回答若能让对方满意,那么这次封赏或许真能暂时定性为“单纯示好”。
但若是回答不慎,触动了周室敏感的神经,那么这封赏同样也可以变成别的什么。
李枕沉吟了片刻,迎着姬高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将话接了过来:
“毕公坦诚,枕亦不敢虚言。”
“大周初立,革故鼎新,承天命而代殷商,此乃顺天应人之举。”
“然,正如毕公所言,立国之初,确有几桩紧要之事,关乎国本。”
他斟酌着词句,继续说道:“其一,在于‘正名’。”
“周以“小邦周”取代“大邑商”,需让天下诸侯和民众认可周统治的正当性。”
“昔日大邑商,以帝裔自居,统御四方数百载,其观念根深蒂固。”
“大周欲使天下归心,便需确立新的法统,让诸侯万民知晓,天命何以转移,周鼎何以轻重。”
“此乃立国之基,教化之本。”
“其二,在于‘安疆’。”
“大周疆域之广,远迈前代。”
“然疆域愈广,直接掌控便愈难。”
“如何有效治理这万里山河,使王命通达,使四方安宁,防止旧殷势力死灰复燃,或是边远之地滋生割据,此乃关乎长治久安之大事。”
“其三,在于‘衡势’。”
“朝堂之内,有功之臣需得安抚,宗室子弟需得安排。”
“利益需得平衡,方能上下同心,共固社稷。”
“朝堂之外,殷商遗民,四方方国,其心未可知,需以适当策略羁縻、安抚或震慑,方能消弭隐患于未然。”
李枕没有直接点明周朝具体的应对之策,如分封制。
只是单纯的概括了周朝面临的三大核心挑战。
周朝将王室子弟、功臣和古代帝王后裔分封到各地,建立诸侯国,作为周王室的屏障,间接实现对全国的控制。
这事他说不说,周朝都已经在朝着这个方向在做了,没必要再去对此指手画脚。
只需给予认可就可以了。
李枕的这套说辞,既向姬高表明他愿意为周室出谋划策。
又避免了过于具体的指手画脚,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