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深海里的顽石,是被一股苦涩辛辣的暖流硬生生从淤泥里拽出来的。
我猛地咳了几声,睁开眼,是韩九娘布满血丝的脸。
她见我醒了,长舒一口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将手里的空碗放到一边。
我试着动了动,上半身能勉强撑起,但从腰部往下,双腿却像两截不属于我的木头,冰冷而麻木。
她扶着我,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这条命,是千百人舍不得你死才吊住的。”
顺着她的目光,我望向窗外,南方天际,暮色四合。
她告诉我,就在我昏迷的这几天,我曾经过的七座村庄,自发地立起了“信使祠”。
里面没有神佛,只供着一尊用泥巴捏成的、驮着行囊的骡子。
神龛前永远摆着两样东西,一碗清水,半块干粮。
她说,那是百姓给你这“信使”备下的口粮。
更让我心神震荡的是,每到子时,那些村庄的村口,总会响起零星的敲击声。
锅盖、木梆、甚至就是两块石头,声音杂乱无章,却又透着一股执拗的劲儿。
村民们说,更夫没了,他们得替更夫值一班,敲醒黑夜,也敲醒人心。
我闭上眼,凝神细听。
初时,那些声音遥远而微弱,像是风中的呓语。
但渐渐地,它们开始汇聚,穿透山峦与河流,在我耳边响起。
一下,两下……这些毫无章法、发自不同角落的敲击声,竟慢慢地、不可思议地与我胸腔里的心跳重合。
咚……咚……咚……那一刻我豁然开朗。
原来爷爷留给我的钟,从不是锁在我怀里的那枚死物,它活在人间,回响在每一个不愿沉寂的耳朵里。
韩九娘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她说,这是柳三更冒死托人辗转送来的。
我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一个字,只有一片干枯焦黑的舌苔碎片。
舌苔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听鼓人不能言,但还能听。江南十三县,已有四十九人接棒。”
我的指尖轻轻触碰那片残舌,一股灼热的刺痛瞬间从指尖窜入脑海。
刹那间,无数画面在我眼前炸开:一个双目失明的孩童,用一根细竹棍笃笃地敲着地上的石板,那节奏,竟与我曾经敲响的响板分毫不差;一个沿街叫卖的豆腐老汉,推着吱呀作响的板车,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仔细一听,竟是《安魂谣》的变调;最让我惊骇的,是一间灯火通明的和室内,一个穿着文职军装的日本翻译官,深夜无眠,正用一支铅笔,一遍遍在纸上描摹着一个汉字——“家”。
他们素未谋面,互不相识,散落在沦陷区的各个角落,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在同一个频率上醒来,用各自的方式敲响了心里的那面鼓。
我深吸一口气,挣扎着让韩九娘扶我下床,一步步挪到那片被爷爷设为禁地的石墙前。
这里埋葬着我们这一脉历代先辈的遗憾与不甘。
我没有言语,只是面对着冰冷的石墙,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百姓要的,从来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神仙。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他们相信这无边黑夜还能被敲亮的理由。
我转过身,撕下身上最后一件还算完整的道袍,郑重地交到韩九娘手里。
“去找那些敲梆子的人。”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告诉他们,不必设祠,不必供奉,更不必念什么咒。只要在每一个夜晚,对着南方,敲三下。第一下,是替枉死的冤魂报一声平安。第二下,是给挣扎的活人守一夜安宁。第三下……”我顿了顿,”
她接过道袍,指尖微微颤抖:“那你呢?”
我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
“我去见见那些还不敢想家的人。”
三日后,韩九娘带着一支由流民组成的队伍,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一座被日寇严密控制的县城。
在城中最大的戏院后台,她找到了柳三更。
他瘦得脱了形,嗓子被药毒哑,再也唱不了那惊艳四座的《定军山》,却正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孩童,用筷子敲着桌沿,教他们打节拍。
见到韩九娘,他没有丝毫意外。
不能说话,他便用指尖蘸着茶水,在积满灰尘的桌上飞快地划出一行行密文:“敌寇师团长将在中秋夜,于县城广场举行‘顺民祭’,强迫全城百姓跪拜其军旗,欲借万民叩首的阴煞之气,彻底斩断这片土地的民心共鸣。”
消息传来的当晚,县城里所有的更夫,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韩九娘知道,这是敌人的釜底抽薪之计。
没有更声,城就是一座死城。
她当机立断,将城里的乞丐、学徒、守寡的妇人……所有被视作蝼蚁的人聚集起来,组成了一支“临时更队”。
没有更锣,就用破锅烂鼓;没有更梆,就用碎瓦木棍。
子时,约定的时间到了。
韩九娘举起手中的铁勺,奋力敲响了一口破锅。
“咚!”
第一声响起。
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滑稽,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城东的监狱里,被关押的数百名战俘囚犯仿佛听到了号令,竟不约而同地昂起头,用嘶哑的喉咙,集体高唱起那首早已被禁绝的军歌。
第二声落下。
伪政府的档案室里,烛火猛地一跳,所有由城中乡绅富户签署的“效忠誓书”,竟在瞬间无火自燃,顷刻间化为飞灰。
第三声响毕。
天穹之上,厚重的乌云竟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裂缝,一缕清冷的月光如利剑般笔直刺下,不偏不倚,正好照在县衙的牌匾上。
雨水不知何时落下,冲刷着匾额,“大东亚共荣”五个大字,在月光与雨水的侵蚀下,竟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两个字,触目惊心——“回家”。
百里之外,我盘坐于孤峰之巅,清晰地感知着城内发生的一切。
体内那些蛰伏的金纹,随着那三声敲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起来,它们不再是散乱的丝线,而是开始交织、凝聚,缓缓构筑成一个新的道基。
没有师传的玉佩,没有祖授的经书,我的道基,是这亿万次发自肺腑的敲击声汇成的韵律。
我仰起头,对着漫天星辰轻声说道:“爷爷,你总说修道要清净无为,可我觉得……吵一点,也挺好。”
话音刚落,胸口猛地一热。
一枚虚幻的金色小钟,竟在我心口处缓缓浮现。
它通体透明,没有一丝杂质,钟体之内,没有钟锤,只有无数微小的光点在其中沉浮跳动,每一次跳动,都与远方某个角落的敲击声同频共振。
那是每一个仍在敲更的人的心跳。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东京,一间绝对机密的和室中。
那位曾与我对阵的赤足女子,面如金纸,跪坐在一面破碎的古镜前。
她颤抖着握笔,在宣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咒文,随即,她拔出发髻上的长簪,毫不犹豫地抹过自己的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整张宣纸,唯有两个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字,清晰可见。
“……服了。”
我缓缓收回心神,低头看着胸口那枚由万民心跳凝聚而成的小钟。
它安静地悬浮着,却蕴含着比任何法器都更磅礴的力量。
我知道,这只是序曲。
真正为这片土地敲响的丧钟与礼炮,将在中秋之夜,由我亲自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