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畔的黄昏，确实如李白所言，美得惊心动魄。
落日熔金，将大半边天空与浩浩汤汤的渭水染成一片暖橘色，波光粼粼，如同撒了无数碎金。
河风带着水汽吹拂而来，驱散了白日的最后一丝暑意，也稍稍冷却了韩信脸上未褪的余热。
两人沿着河岸缓步而行，一时无话。
李白似乎沉浸在这片暮色之中，他不再饮酒，只是拎着酒壶，偶尔停下脚步，眯着眼望着远处的落日与归帆，侧脸在夕晖下显得静谧而柔和，少了些许平日的疏狂，多了几分诗意的沉静。
韩信落后他半步，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前方那月白色的背影上。
他依旧不习惯这种漫无目的的闲逛，更不习惯身边有这样一个……存在感过于强烈的人。
但奇异的，他并不觉得排斥。这份沉默，不像之前的对峙那般紧绷，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平和。
“听说韩将军常年驻守北境？”李白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混在河风里，听起来格外悦耳。
“嗯。”韩信应道，言简意赅。
“北地的风光，与这温柔水乡，定然大不相同吧？”李白回过头，眼中带着纯粹的好奇，“是不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样的壮阔？”
韩信微微颔首，目光也投向遥远的北方，仿佛能穿透空间，看到那片他守护的土地。
“北漠风沙很大，天很高，也很冷。落日……确实很圆，很大，像悬在戈壁滩上的火轮。”
他很少向外人描述这些，但此刻，面对李白那双清澈的、带着探寻意味的眼睛，他竟愿意多说几句。
李白听得入神，想象着那片苍茫天地，喃喃道：“真想亲眼去看看……在那样的天地间纵马驰骋，对月饮酒，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他眼中流露出向往，那是属于冒险家和诗人的灵魂在躁动。
韩信看着他，心头微动。
他见过太多人对边关要么是畏惧，要么是漠不关心，像李白这样流露出纯粹向往的，极少。
“条件艰苦，并非风花雪月。”他忍不住提醒，语气却不自觉地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我知道。”李白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声音带着笑，“但有最烈的酒，最狂的风，和最亮的星星，不是吗？”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还得有韩将军这样的人物镇守，才撑得起那份壮阔。”
这话语里的欣赏毫不掩饰，甚至带上了一点……撩拨？
韩信呼吸一滞，刚刚平复的心跳又有些失序。
他抿了抿唇，没有接话，只是耳根又悄悄漫上热度。他发现，自己在李白面前，引以为傲的冷静正在迅速土崩瓦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最后一抹晚霞也沉入了渭水，深蓝色的天幕上，开始点缀起稀疏的星子。
河岸边的行人愈发稀少，只剩下潺潺水声与夏虫的鸣叫。
李白在一处伸向河面的小码头边停下。码头由木板搭成，看起来有些年头，尽头系着几叶无人看管的小舟，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坐一会儿？”李白侧头邀请，也不等韩信回答，便自顾自地走到码头尽头，撩起衣摆，十分随意地坐了下来，双腿悬在河面上空，轻轻晃荡。
韩信犹豫了一瞬。他习惯挺直脊梁站着，或是在军帐中正襟危坐，这种近乎孩子气的、放松的坐姿，与他格格不入。
但看着李白那自在的背影，听着他轻轻哼起的小调，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在李白身边一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姿势依旧有些僵硬，背脊挺得笔直，与李白那慵懒斜倚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河水在脚下流淌，倒映着初升的星月微光，碎成一片摇曳的银箔。
“看，星星出来了。”李白仰头望着夜空，语气带着满足的叹息，“长安城里的灯火太亮，总看不清星星。还是这里好。”
韩信也抬起头。北境的星空确实更璀璨壮丽，但此刻，在这温软的水乡夜色里，看着星河在天幕上缓缓流淌，鼻尖萦绕着身旁人身上淡淡的酒香和青草气息，他竟也觉得，这星空别有一番静谧的美。
“韩将军，”李白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近了些。
韩信下意识侧头，发现不知何时，李白已经凑近了他，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足半臂。那双桃花眼在夜色中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嗯？”韩信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单音。
“我有个问题，憋了很久了。”李白歪着头，表情是纯然的好奇，甚至带着点无辜，“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韩信愣住了。他没想到李白会问得如此直接。
讨厌吗？
当然不。
若是讨厌，他不会答应那莫名其妙的较量，不会接下那壶酒，更不会鬼使神差地跟他来到这里。
可是，不讨厌，又是什么？
那种心烦意乱，那种不知所措，那种不受控的心跳加速……这些陌生的、汹涌的情绪，又该如何定义？
他看着李白近在咫尺的脸，在那双清澈眼眸的注视下，任何敷衍或谎言都显得徒劳。
他沉默了片刻，选择遵从本心，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曾。”
李白眼睛倏地亮了，像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落入了他的眼底。
他得寸进尺般地又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带着蛊惑般的笑意：“既然不讨厌……那为什么每次见到我，都板着脸，像是我欠了你几百两银子似的？”
他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气，若有若无地拂过韩信的脸颊。
韩信浑身一僵，仿佛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他能清晰地看到李白长长的睫毛，挺翘的鼻尖，以及那总是带着笑意的、形状优美的唇。
太近了。
近到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体温，近到空气中仿佛有细小的火花在噼啪作响。
他想后退，想拉开这危险的距离，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仿佛被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施了定身咒。
“……没有板着脸。”韩信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听过的、近乎窘迫的辩解意味。
“哦？”李白挑眉，笑意更深，几乎要满溢出来，“那现在呢？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伸出手指，似乎想碰碰韩信紧绷的脸颊，但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又停了下来，只是虚虚地悬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韩信的呼吸彻底乱了。
所有的冷静、自持、克制，在这一刻全面溃败。他感觉自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内里是滚烫的岩浆，外表却还在苦苦支撑。
他看着李白，看着那悬在空中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看着那带着期待和狡黠的眼睛。
许久，许久。
在李白以为又会得到一句硬邦邦的回应，准备收回手时，韩信却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用一种几乎耗尽所有力气的、低哑到极致的声音，开口：
“你……别靠这么近。”
这不是拒绝，更像是一种……无力的投降。一种承认自己会被影响、会被扰乱的坦白。
李白悬着的手指轻轻落下，不是落在韩信脸上，而是落在了他自己屈起的膝盖上。
他看着韩信那泛红的耳根，那紧绷却难掩动摇的下颌线，那双深邃红眸中无法掩饰的波澜，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同于以往的清越疏狂，而是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低沉的愉悦，像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
“好。”他应道，声音里满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笑意，“听将军的。”
他果然稍稍后退了半分，给了韩信一丝喘息的空间。
但那带着笑意的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韩信身上，仿佛在欣赏自己刚刚捕获的、最珍贵的猎物。
河风依旧轻柔，星河在天上静静流淌。
韩信感受着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的心脏，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
他完了。
他对这个只见了三次面，行事跳脱、言语大胆的青莲剑仙，动了心。
这认知让他感到恐慌，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
而李白，依旧晃荡着双腿，哼着那不成调的小曲，心情好得像是拥有了整个星河。
他知道，这块又冷又硬的石头，终于被他撬开了一丝缝隙。而里面透出的光，温暖得让他沉醉。
今夜，渭水无声，却见证了两颗心的悄然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