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荧惑守心
雪域高原的暮色总比中原来得更急,刚过未时,铅灰色云絮已像浸了墨的棉絮般沉沉压下。观星台的青石板凝结着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王玄策拖着不便的左腿拾级而上,断足处的木屐与石阶相撞,发出单调的笃笃声。西北风卷着冰碴子刮过耳畔,他扶着冰冷的栏杆望向天际,原本该渐次亮起的星辰此刻全被浓云吞没,唯有心宿方位透着诡异的暗红,仿佛天幕被撕开道渗血的裂口。
“王正使,吐蕃赞普派来的三百甲士已在台下列阵,泥婆罗的象兵也按昨日部署扎好了营帐。”蒋师仁的声音裹着寒气从身后传来,他刚巡营回来,玄色披风中还沾着雪粒,右手紧握的陌刀在昏暗里泛着冷光,“再过三日便是惊蛰,冻土该化了,八千儿郎摩拳擦掌,就等您一声令下踏过象泉河。”
王玄策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那团越来越深的暗红。心宿三星本是苍青色,此刻却像被泼了朱砂,居中的心宿二更是红得发紫,而荧惑星——那颗自古便被视作灾异象征的火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心宿二靠拢,赤芒如炬,仿佛要将整片星域都燃成火海。“蒋校尉可知,荧惑守心,自古皆为大凶之兆。”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喉结滚动着咽下口寒气,“当年汉高祖崩,便是此星象现世。”
蒋师仁闻言皱眉,举目望去时,恰好见荧惑星的边缘与心宿二相触。刹那间,天地仿佛被按下静音键,呼啸的风声戛然而止,连远处营地的喧嚣都消失无踪。紧接着,一道刺目的赤红血光从两星交合处迸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笼罩了整个雪域高原。原本覆雪的山峦成了赤红色,营地的幡旗染上血色,连蒋师仁手背上的青筋都泛着诡异的红。
“这……”蒋师仁下意识握紧陌刀,却见王玄策脚下的冰面突然泛起白雾。那是观星台中央用来观测星象的冰镜,往年冬月便会注水成冰,打磨得光滑如镜,此刻冰层下竟渗出点点殷红,像有无数血珠要从冰下涌出。没等两人反应,三百个模糊的人影从冰面缓缓升起,个个身着唐军明光铠,甲片上还沾着干涸的黑血,胸口都插着支雕花木箭——那是天竺士兵惯用的箭矢样式。
“是……是使团的弟兄们!”蒋师仁瞳孔骤缩,认出最前面那人是当年负责护卫粮车的队正,他左额的月牙形刀疤在血光下清晰可见。亡魂们面无表情,空洞的眼眶望着天际的血色星辰,三百道身影齐整整地朝着王玄策躬身,铠甲摩擦声细碎如沙,听得人头皮发麻。
“妖孽敢尔!”蒋师仁怒喝一声,陌刀带着破风之势劈向冰面。刀刃本是百炼精钢所铸,斩金断玉不在话下,此刻却像砍在烧红的精铁上,发出刺耳的铮鸣。令人惊骇的是,刀锋竟被冰面反射的星光弹开,整把刀剧烈震颤,蒋师仁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刀柄。更诡异的是,刀身侧面原本用篆文刻着的“百炼”二字,竟像活过来般扭曲变形,转瞬间化作两个深褐色的梵文——正是天竺梵文中“凶”字的写法。
“这不是妖术,是天象示警。”王玄策按住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如钟,“阿罗顺拿杀我使团三十余人,这笔血债,天地都记着。”话音未落,观星台角落突然传来嗡鸣,那是去年从天竺战场带回的铜佛残核,半掌大小的佛身布满裂痕,此刻竟自行悬浮起来,朝着荧惑星的方向飞去。佛核表面渗出金色的液体,细看之下竟像是佛血,滴落在星光中,腾起阵阵金雾。
血红色的天幕被金雾浸染,原本散乱的星芒突然汇聚,在夜空中组成清晰的字迹。蒋师仁识字不多,却认得那是中原的隶书,写着《乙巳占》中的句子:“七日内,主将殁”。他浑身一震,下意识挡在王玄策身前,握紧那柄已显凶兆的陌刀:“王正使莫怕!定是天竺邪祟作祟,某这就劈了这妖星!”
王玄策按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星象已定,非人力可改。但这警示未必指你我。”他望着那些仍在躬身的亡魂,突然想起使团覆灭那日,阿罗顺拿站在尸山之上,手里举着的正是这尊铜佛。“是弟兄们的怨气与佛性相激,才显此兆。他们在提醒我们,前路有死劫。”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沉闷的鼓声。那是苯教巫师的营地方向,数十面羊皮鼓同时敲响,鼓点不急不缓,却精准地与夜空中星芒闪烁的频率重合。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观星台的基座开始簌簌发抖,青石板间的缝隙越来越大,竟有细小的石块从台沿滚落。
“不好,他们在应和天象!”蒋师仁脸色大变,苯教巫师虽未直接参与复仇计划,却一直以“观天时”为由在附近驻扎,此刻鼓声与星闪共振,显然是在助长凶兆,“某带亲兵去驱散他们!”
“不必。”王玄策望着那些逐渐变得清晰的亡魂身影,他们胸口的天竺箭矢正在星光中寸寸碎裂,“让他们敲。八千人里,有吐蕃的勇士,有泥婆罗的死士,更有我们大唐的血仇。荧惑守心也好,主将有劫也罢,三月春暖之时,我等必踏平中天竺。就算真有死劫,某这断足,也当为弟兄们趟出条血路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鼓声与风声,蒋师仁听着,突然觉得那血红色的天幕也没那么可怖了。三百亡魂似有感应,空洞的眼眶里竟泛起微光,齐齐转身,化作点点流萤飞向天际,与那金色的警示文字相融。陌刀上的梵文“凶”字开始褪色,隐约露出原本的“百炼”二字,仿佛在预示着,纵有天险凶兆,百炼之师亦能逆天而行。
鼓声依旧,星芒未散,但观星台上的两人已握紧了手中兵刃。雪域的寒夜还很长,但他们知道,八千复仇之士的热血,终将比荧惑星的血光更炽烈。
第二节: 星图藏谶
观星台的震颤还在持续,苯教巫师的鼓点愈发急促,青石板缝隙间已能看见底下的夯土。王玄策扶着栏杆站稳,断足处的木屐陷入裂开的石缝,他低头时忽然瞥见基座裂口处闪过一点青铜光泽。“蒋校尉,看那里。”他屈指叩向脚下的石板,回声空闷,显是下方中空。
蒋师仁挥刀砍断捆扎帐篷的麻绳,将玄色披风垫在石沿,俯身扒开松动的石块。随着几声脆响,半面青铜星盘从基座下暴露出来,盘径足有丈余,边缘铸着繁复的云雷纹,盘面按二十八宿方位凿出浅槽,每个槽内都嵌着枚铜钉,钉帽上“唐”字铭文在血光下泛着冷辉。“竟是座星盘!”蒋师仁指尖拂过铜钉,触感温润,不似常年埋于地下之物,“看这工艺,倒像是我朝少府监的手艺。”
王玄策跛着脚凑近,目光扫过井宿方位的铜钉——那是对应天竺地域的星宿。他伸手捏住铜钉轻轻转动,只听星盘内传来齿轮咬合的轻响,盘面突然泛起幽蓝光芒,将一幅立体星图投射在半空。北斗七星悬于正北,心宿三星仍裹着赤红,而代表天竺的星区却被一团浓黑雾气笼罩,雾气中隐约有无数人影挣扎,细看竟与方才冰面浮现的唐军亡魂形貌相似。
“这雾……”蒋师仁瞳孔骤缩,陌刀顺势挑向那团黑雾。刀尖刺入的刹那,黑雾剧烈翻涌,竟发出无数凄厉的哀嚎,仿佛有万千冤魂在其中受刑。更令人惊骇的是,刀尖挑起的并非虚无雾气,而是一片金灿灿的残片——那是阿罗那顺常戴的黄金面具碎片,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渍,正是使团覆灭那日,王玄策亲眼见他戴在脸上的饰物。
“他的戾气竟已浸染星象。”王玄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那日恒河岸边,他就是戴着这面具,下令将弟兄们的尸身投入河中喂鳄鱼。”话音未落,悬浮在半空的铜佛残核突然坠落,恰好嵌进星盘中央的凹槽。佛核与青铜相触的瞬间,星盘表面浮现出丝丝金线,顺着二十八宿的脉络游走,最终汇聚成一行娟秀的字迹。
“是簪花小楷!”蒋师仁虽不精通书法,却认得这是女子笔迹,更奇的是字迹仿佛活物,在青铜上缓缓流动,“写的是……星凶非凶,借煞破敌?”
王玄策心头巨震。这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文成公主的手笔。当年他作为副使护送公主入吐蕃,曾见她在绢帛上题过此般字体,婉转间自有风骨。“公主远在逻些,怎会在此留下字迹?”他伸手触碰那些金线,指尖传来温热感,仿佛触到的不是青铜,而是活人肌肤,“难道她早已知晓今日星象?”
蒋师仁突然低呼一声,指向星盘边缘。随着金线流转,井宿方位的铜钉开始发烫,钉帽上的“唐”字竟渗出殷红液体,顺着星盘纹路流淌,在黑雾笼罩的天竺星区画出一道赤色弧线。那弧线蜿蜒如河,恰似恒河的走向,而弧线尽头,正对着星图上代表中天竺王都的亮星。
“借煞破敌……”王玄策喃喃自语,忽然想起公主入藏时携带的《金刚经》,经卷末页曾有批注:“万物相生,凶煞亦可为利刃”。他正欲细想,脚下突然传来剧烈的晃动,观星台的基座再也支撑不住,轰隆一声崩塌开来。碎石飞溅中,蒋师仁忙将王玄策护在身后,待烟尘稍散,两人都被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基座之下,竟整齐排列着三百具尸体。他们都穿着唐军的明光铠,身形早已冻僵,却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头颅低垂,面向星盘的方向。更诡异的是,每具尸体的双手都捧着一卷星象图谱,图谱虽已泛黄,上面的朱砂星轨却仍鲜艳如新,与半空投射的星图分毫不差。
“是使团的弟兄!”蒋师仁声音发颤,认出第三排左数第七具尸体腰间的玉佩——那是他亲手送给同乡兄弟的护身之物。这些尸体本该沉于恒河,怎会出现在雪域高原的观星台之下?他们手捧的星图,又为何与此刻的天象完全吻合?
王玄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卷从尸体手中滑落的图谱。图谱末页用炭笔写着日期,正是使团覆灭的那一日。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弟兄在临死前,竟用最后的力气绘制了星图,或许是托了某种未知之力,将这份警示送到了此处。“他们不是在跪拜星盘。”他望着尸体们低垂的头颅,眼眶发热,“他们是在指引我们,看清楚这天象背后的阵仗。”
此时半空的立体星图突然变化,黑雾笼罩的天竺星区里,那道赤色弧线突然炸开,化作无数箭头,齐齐射向代表王都的亮星。而星盘上的金线也随之异动,“星凶非凶,借煞破敌”八个字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简易的行军路线图,与王玄策昨夜拟定的计划竟分毫不差。
“原来如此。”王玄策将星图按回尸体手中,站起身时,断足的疼痛仿佛都轻了许多,“荧惑是凶星,亦是引路星。弟兄们以命相告,阿罗那顺的气数,就藏在这星图里。”
蒋师仁望着那些虽死犹生的忠魂,又看了看半空愈发清晰的星图,突然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某愿率本部甲士,依星图所示,为大唐荡平中天竺!”
崩塌的基座下,三百具尸体仿佛有了感应,手中的星图在夜风中轻轻颤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回应这掷地有声的誓言。远处的鼓声不知何时已停,天幕上的血光渐渐淡去,唯有那幅立体星图愈发明亮,将观星台的废墟照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八千复仇之士即将踏足的征途。
第三节: 彗星贯月
血光未散的夜空突然撕开道裂口,一道赤红彗星拖着丈余长尾划破天幕。那尾光锐利如刀,竟直直劈向悬于中天的明月,银白月华应声碎裂,化作万千光点坠落雪原。王玄策眯眼望去时,那些碎月正以诡异的轨迹沉降,在雪地上凝结成幅巨大的卦象——乾上坎下,正是《周易》中的需卦,六爻皆动,显是变数之兆。
“王正使当心脚下!”蒋师仁扶住险些滑倒的王玄策,目光紧盯着卦象边缘。雪地上的冰晶在月光下泛着冷辉,卦象的线条却泛着暗红,仿佛用鲜血勾勒而成。更奇的是卦眼处,那里的积雪竟自行消融,露出块青黑色的岩石,石面上天然形成个凹陷,恰似人足的形状。
王玄策望着那处凹陷,忽然想起自己断足的尺寸。他深吸口气,将木屐踏入卦眼,严丝合缝。就在脚掌触到岩石的刹那,地面传来嗡鸣,整幅卦象突然活了过来,雪粒顺着卦爻滚动,在雪原上重新组合,竟化作《推背图》第四十三象的变局图——原本预示“中原之劫”的谶语旁,多出道赤色箭头,直指西南方位,箭头末端赫然是个梵文“竺”字。
“是袁天罡的笔迹!”王玄策失声惊呼。他年少时曾在秘阁见过《推背图》真迹,图中批注的瘦金体与此刻雪地上浮现的字迹分毫不差,“这变局……竟是说我等西征之事?”
蒋师仁按捺不住,陌刀横扫劈开卦象。刀锋带起的雪粒并未四散,反而在空中凝聚成幅立体地图,街巷纵横间,朱雀大街的轮廓清晰可辨——正是长安城的全貌。更令人心惊的是,那道血色彗星的轨迹在图上延伸,彗尾扫过西市、皇城,最终的终点竟落在大明宫紫宸殿的位置。
“彗星犯紫微,乃是大不吉!”蒋师仁脸色煞白,紫宸殿是陛下理政之处,彗星轨迹直指此处,岂不是预示长安将有祸事?他正欲再挥刀斩断星轨,却见悬浮的铜佛残核突然迸出金粉,如飞蛾扑火般裹住那些散落的月华。金光与银光相触的瞬间,雪地上竟映出个人影。
那人披发左衽,却手持柄唐式横刀,面容刚毅,正是年轻时的松赞干布。只见他挥刀刺入地面的星盘,刀尖在盘面划出串火星,落于“灭竺吉日”四字之上。王玄策看得真切,那星盘上的日期,正是三日后的惊蛰!
“赞普这是……”蒋师仁愣住。松赞干布与大唐素来交好,此刻显影竟似在指引灭竺时日,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他是在告诉我们,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备。”王玄策望着那渐渐淡去的身影,想起去年入吐蕃借兵时,赞普曾握着他的手说“唐与吐蕃,谊同手足”,当时只当是客套话,此刻才明白其中分量。
话音未落,远处雪山突然传来轰鸣。只见连绵的雪浪从峰顶奔涌而下,如万马奔腾般席卷而来,声势骇人。蒋师仁忙将王玄策护在身后,却见雪浪中并非裹挟着岩石冰块,而是无数支箭矢——那些箭矢的箭杆上刻着星纹,箭头泛着熟悉的青光,正是唐军制式的破甲箭。
“是弟兄们的箭!”蒋师仁失声喊道。他认出其中几支箭尾的雕饰,那是当年他亲手分发给斥候营的记号。这些箭矢本该遗落在天竺战场,此刻竟随着雪崩而来,仿佛雪域高原在为他们筹措兵器。
雪浪奔至观星台便自行溃散,万千箭矢插在雪地里,组成道弧形的箭阵,恰好护住星盘的位置。王玄策走上前,拔起一支箭矢细看,箭杆上的星纹与星盘上的二十八宿一一对应,箭簇上还残留着干涸的暗红——那是天竺士兵的血。
“看到了吗?”王玄策将箭矢递给蒋师仁,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天地、鬼神、友邦、亡魂,都在助我们复仇。”
蒋师仁握紧那支箭,只觉一股热流从掌心涌遍全身。夜空的彗星已渐渐隐去,碎裂的月华重新凝聚成完整的明月,雪地上的卦象与星图虽已淡去,却在两人心中刻下清晰的印记。远处营地传来集合的号角声,八千将士似被这天地异象惊动,正整装待发。
“王正使,”蒋师仁转身抱拳,陌刀拄地发出铿锵之声,“明日卯时,末将请命率前锋营渡过象泉河,为大军探路!”
王玄策望着雪崩过后的雪山,那里的星空已恢复清明,唯有心宿方位仍透着淡淡的赤红,像是在提醒他们血仇未报。他深吸口气,断足在雪地上踩出坚定的脚印:“不必急在一时。三日后惊蛰,待弟兄们的箭饮够了天竺人的血,我们再踏平中天竺!”
月光下,插满箭矢的雪原泛着银光,与营地的火把交相辉映,仿佛为即将到来的征战铺就了一条通往胜利的道路。而那些刻着星纹的箭矢,在夜风中轻轻颤动,似在回应着这跨越生死的复仇誓言。
第四节:星坠定策
彗星尾光突然绷裂,赤红色星体在夜空中碎成万千星火,如同谁打翻了盛血的玉盘。其中最大的一块陨石拖着焰尾直坠而下,带着刺耳的尖啸砸向雪原,激起的雪雾弥漫了半座观星台。蒋师仁护着王玄策后退数步,待烟尘稍散,才见雪地里嵌着块黢黑的铁碑,碑体布满细密的凹痕,竟似天然形成的文字。
“王正使,这石头……”蒋师仁上前触碰,指尖传来灼烫感,铁碑表面的雪粒刚落下便化作水汽。他凑近细看,突然倒吸口冷气,“是《甘石星经》!这上面刻的竟是战国时甘德、石申合着的星经全文!”
王玄策跛着脚靠近,断足处的木屐早已在方才的震动中裂开,露出包裹着金铁的趾尖。他俯身伸出右脚,金铁趾尖在碑文上缓缓划过,铁屑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更深的刻痕。随着他的动作,碑面逐渐显露出一行隶书:“乙未日,宜征伐”。
“乙未日……”蒋师仁掐指一算,“正是三日后惊蛰!”
王玄策未发一言,只是继续用金铁趾尖刨刮碑文。他记得当年随李靖出征时,军中老卒曾说过,上古星碑常有表里两层,表层记天象,里层藏天机。铁屑纷飞间,碑体突然发出一声脆响,竟从中间裂开道缝隙。
蒋师仁见状,陌刀顺势劈入缝隙。只听“铮”的一声,陨石核心应声碎裂,露出里面的物件——那是半枚虎符,青铜铸就,上刻“鸿胪寺”三字,符身的错金云纹虽有磨损,却仍能看出是大唐制式。
“鸿胪寺的虎符!”王玄策心头剧震。鸿胪寺掌管外交事宜,虎符更是调兵凭证,这半枚虎符为何会藏在陨石核心?他突然想起使团覆灭那日,阿罗那顺曾抢走使团携带的所有信物,其中便包括这枚用于紧急调兵的虎符。
“定是那贼子将虎符藏于此地,想借天象掩盖罪证!”蒋师仁怒不可遏,正欲将虎符收起,却见悬浮的铜佛残片突然炸裂。金色的佛血如雨点般洒落,将铁碑上的文字尽数染金。那些文字在佛血浸染下竟开始扭曲变形,最终化作八个大字:“凶星照我,大吉照敌”。
“这……这是什么意思?”蒋师仁愣住。凶星照己方,大吉照敌方,这岂不是说此战必败?
王玄策却突然笑了。他指着碑文道:“蒋校尉忘了《孙子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天象所示,未必是实。凶星照我,是让我等存敬畏之心;大吉照敌,是让阿罗那顺骄纵自满。此乃天助我也!”
话音刚落,基座下的三百具唐军尸体突然齐齐抬头。他们冻僵的脖颈发出“咔嚓”声响,空洞的眼眶望向天际,仿佛在凝视某种未知的力量。紧接着,他们手中的星象图谱突然冒出青烟,竟自行燃烧起来。
火光中,图谱上的星轨化作灰烬,升腾至空中。那些灰烬并未四散,反而凝聚成一幅清晰的星图,上面标注着未来七日的天象变化:初三荧惑退舍,初四奎木狼犯太阴,初五昴日鸡守天门……直至初七,星图上赫然标注着“太白经天,利西方”。
“太白经天!”蒋师仁失声喊道。太白星即金星,古人认为太白经天主兵戈之事,利西方用兵,而天竺正在大唐西方!
王玄策望着空中的星图,又看了看那半枚虎符,突然明白了所有关节。这不是什么凶兆,而是天地人三界共同的指引:陨石带来虎符,是让他们名正言顺;佛血显字,是让他们知诡道;亡魂燃图,是让他们明天时。
“蒋校尉,传我将令!”王玄策转身望向营地,声音穿透夜空,“命吐蕃甲士明日卯时开始修缮栈道,泥婆罗象兵备足粮草,所有将士今夜好生歇息,三日后卯时,随我踏平中天竺!”
蒋师仁轰然应诺,转身欲去传令,却被王玄策叫住。
“将这半枚虎符收好。”王玄策指着虎符道,“待生擒阿罗那顺,定要让他交出另外半枚,好让弟兄们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蒋师仁郑重点头,将虎符揣入怀中。此时,空中的星图渐渐散去,三百具尸体也重新低下头,恢复了跪拜的姿势。铁碑上的文字在佛血浸染下愈发金光夺目,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征战祝福。
远处的雪山传来阵阵雪崩声,却不再是裹挟着箭矢的雪浪,而是如雷的轰鸣,仿佛在为大唐的复仇之师擂鼓助威。营地的火把连成一片火海,八千将士的呐喊声此起彼伏,与星空中隐约的雷鸣交相辉映,汇成一曲激昂的战歌。
王玄策站在观星台的废墟上,望着眼前的一切,金铁趾尖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印记。他知道,三日后的惊蛰,将是一场血与火的洗礼,而他们,必将踏着凶星的光芒,为死去的弟兄们讨回公道。
第五节:天机归刃
寒夜的风突然转暖,似有春日气息从河谷漫来。王玄策从怀中取出那半枚鸿胪寺虎符,铜面的错金云纹在月光下流转,符身断裂处的齿痕仍带着当年被蛮力劈开的狰狞。他走到蒋师仁身侧,将虎符的断口对准陌刀护手——那里竟有个浑然天成的凹槽,恰好与虎符的轮廓严丝合缝。
“咔”的一声轻响,虎符嵌入刀身的刹那,陌刀突然迸发刺目银光。刀身百炼的玄铁肌理间,竟浮现出完整的银河缩影:牛郎织女星隔河相望,北斗七星如勺柄悬垂,连遥远的南十字星都清晰可辨。更奇的是,代表天竺星区的黑雾此刻正顺着刀刃缓缓流动,像被无形之力牵引着,最终汇入银河的旋臂之中。
“这刀……活了!”蒋师仁握紧刀柄,只觉一股沛然之力从掌心涌入,陌刀的重量似乎轻了数分,刃口泛着的寒光比雪更冷。他下意识挥刀指向东南方——那是中天竺王都的方向,刀风掠过之处,空中残留的星象灰烬突然如归巢之鸟般聚集,纷纷附着在刀身之上。
灰烬与银河缩影相融,在刃口凝成七颗金星,排列如北斗之形。每颗星都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细看竟与王玄策金铁趾尖的色泽一般无二。蒋师仁挥刀斩向旁边的断柱,刀刃未及触碰,石柱已自行崩裂,断面光滑如镜,映出他眼中跳动的星火。
此时,悬浮在空中的铜佛残片发出最后一声嗡鸣,彻底化作金粉。这些金粉不再四散,而是如灵蛇般缠绕上陌刀的刀背,灼烧出八个古篆字,墨迹殷红如血,仿佛用佛血写就的终极天谕:“借星伐罪,日月同辉”。
“借星伐罪……”王玄策低声重复,金铁趾尖在雪地上重重一点,“我等兴师,非为拓土,只为讨伐弑我使节、辱我大唐的逆贼。天以星象示警,亦以星象授我兵权,此战顺天应人!”
话音未落,夜空的彗尾末端突然亮起一团柔和的光晕。光晕中缓缓走出个身影,身着大唐襦裙,头戴七宝钗冠,正是文成公主。她立于虚空之中,手中捧着的星图在风中舒展,图上的朱砂轨迹正化作蜿蜒的箭头,穿过雪域的崇山峻岭,越过象泉河的激流,一路向东南延伸,最终直指恒河岸边的黄金祭坛——那是阿罗那顺祭祀婆罗门神的圣地,也是当年他当众焚烧唐使符节之处。
“公主!”蒋师仁失声呼喊,想起传闻中公主在吐蕃弘扬中原文化,此刻却在此显影指路,眼中不禁泛起泪光。
文成公主并未言语,只是微微颔首,将星图向他们的方向一抛。星图飘落的过程中不断变大,化作一幅丈余长的绢帛,上面不仅标注着进军路线,还密密麻麻写着注解:何处有暗河可涉水,哪座山谷能埋伏,甚至连天竺军队的布防都用朱笔圈出——显然是吐蕃赞普通过密探得来的军情。
绢帛落在王玄策脚边,他俯身拾起时,触到公主笔迹的地方传来一阵温热。图末用小字写着:“逻些已备粮草三万石,牦牛两千头,待唐军过雪山,便由吐蕃铁骑押送跟上。”
“赞普与公主,真乃我大唐肱骨!”王玄策将绢帛递给蒋师仁,掌心的温度透过布帛传递过去,“蒋校尉且看,这条路线避开了天竺的象兵陷阱,直插恒河平原。七日后太白经天之时,我军正好抵达黄金祭坛。”
蒋师仁捧着绢帛,只觉陌刀上的七颗金星愈发明亮,仿佛与夜空中的星辰遥相呼应。他突然拔刀指向天际,刀身的银河缩影与真实星空重叠,刃口的金星恰好对准心宿方位。那团困扰多日的赤红血光,此刻竟被刀芒劈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清明的星空。
“末将明白了!”蒋师仁的声音在观星台回荡,“所谓荧惑守心,原是要我等以刀刃为星轨,劈开这凶兆!”
王玄策望着基座下重新归于沉寂的三百具尸体,他们手中燃尽的星图灰烬已随风散尽,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他伸手按住蒋师仁握刀的手,两人合力将陌刀插入雪地里,刀身的银河倒映在融化的雪水中,与远处营地的火把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河。
“天机已归刃中。”王玄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三日后卯时,大军开拔。”
夜空的彗尾渐渐淡去,文成公主的身影也化作点点流萤,融入星图的朱砂轨迹之中。观星台的废墟上,唯有那柄嵌着虎符的陌刀兀自挺立,七颗金星在刃口流转,映得周围的雪都泛着金光。远处传来鸡啼声,第一缕晨曦正挣扎着要穿透云层,照亮这片即将被战火唤醒的高原。
蒋师仁望着手中的进军路线图,又看了看雪中挺立的陌刀,突然觉得那些缠绕多日的凶兆星象,都化作了催征的战鼓。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八千复仇之士的刀锋,便是最准的星轨;他们的脚步,将踏碎所有的凶厄,让大唐的旗帜,在恒河岸边与日月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