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就把洋车从车厂拉了出来,车座上的棉垫晒得暖烘烘的,可攥着车把的手却冰凉——昨儿个藏在炕洞里的手枪硌得我后半夜没睡踏实,枪身的寒气透过粗布褂子渗进来,像块冰碴子嵌在肉里。刚拐过牌楼,就见老王蹲在墙根下抽旱烟,他车斗里堆着些旧棉衣,烟袋锅子在晨光里明明灭灭。“祥子,今儿个气色不对啊。”老王吐了个烟圈,眼神往我腰后瞟了瞟,“昨儿个去西山没出事?”我往车把上缠了圈新麻绳,故意把声音放粗:“能出啥事儿?咱这双腿跑了三十年,啥沟沟坎坎没见过。”话虽这么说,耳朵却支棱着听着街面动静,远处传来日军操练的口号声,一声声像鞭子抽在人心上。正说着,胡同口跑过来个穿学生装的小伙子,脸冻得通红,见了我就喊:“祥子师傅!可算找着你了!”是昨儿个馄饨摊遇到的那个戴眼镜的学生,他手里捏着张纸条,手还在抖。我心里咯噔一下,把他拉到墙根:“咋了?出啥岔子了?”小伙子把纸条塞给我:“王掌柜让我给你的,说城里风声紧,让你去趟南城的戏园子,找李老板接个活儿。”我展开纸条,上面就三个字“送戏服”,墨迹还新鲜着,可我知道这绝不是真让我送戏服——昨儿个先生给的小本子里,王掌柜的名字旁边就画着个戏台上的翎子。“知道了。”我把纸条揉成团塞进嘴里咽了,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快回去吧,这世道,少在外面跑。”小伙子点点头,刚要走又回头:“师傅,李老板是自己人,暗号是‘今日有梅郎的戏’。”我应了声,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心里琢磨着这南城戏园子是日军宪兵队常去的地方,这活儿怕是凶险。老王凑过来:“又接了好活儿?南城那边可不太平,听说昨儿个宪兵队抄了三家铺子,说是搜抗日分子。”我蹬着车往南走,车轱辘碾过结了薄冰的水洼,发出咯吱响:“混口饭吃罢了,哪管得了太平不太平。”路过早点摊,买了俩油饼揣在怀里,刚咬了一口,就见几个日本兵端着枪在盘查路人,为首的那个刀疤脸我认得,前儿个在西直门岗哨见过,眼神毒得像狼。我赶紧低下头,顺着墙根走,可那刀疤脸还是看见了我,哇啦哇啦喊着追过来,步枪的枪托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站住!你的,什么的干活!”刀疤脸用枪指着我的车,翻译官跟在后面喘着气,“太君问你,昨天是不是往西山去了?”我心里发紧,脸上却堆着笑:“太君说笑了,咱就是个拉洋车的,昨天拉着个太太去逛颐和园,天黑才回城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银镯子——这是昨儿个先生给的赏钱,我特意留着应付这种场面,“您看,这是太太赏的,哪敢去西山那种乱地方。”刀疤脸捏过镯子掂量着,眼神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突然伸手摸向我腰后,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手悄悄摸到车座下藏着的短刀,只要他再往前一步,我就敢拼了。“太君,这车夫看着老实,不像抗日分子。”翻译官赶紧打圆场,“说不定是记错了,咱还得去戏园子看戏呢。”刀疤脸啐了口唾沫,把镯子揣进兜里,用枪托怼了我一下:“滚!下次再让太君看见你往城外跑,就毙了你!”我躬着腰应着,等他们走远了,后背的汗已经把褂子湿透了,手里的油饼都攥成了团。到了南城戏园子,门口挂着“今日上演《霸王别姬》”的水牌,几个穿和服的日本兵正搂着花枝招展的女人往里走,一股子酒气飘过来,呛得我直皱眉。我把洋车停在后门,见个穿黑褂子的伙计在扫地,就走过去:“劳驾,找李老板,说有人送戏服。”伙计上下打量我半天,没说话,转身进了门,不一会儿出来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穿着锦缎马褂,正是李老板。“你就是祥子师傅?”李老板把我拉进后台,里面乱糟糟的,旦角在贴片子,武生在扎靠,脂粉气混着汗味,倒比外面的硝烟味踏实些。“王掌柜让来的。”我开门见山,眼睛扫过堆在角落的戏箱子,心里猜着里面藏了啥。李老板往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有批西药要送进城里,藏在戏服里,今晚子时,你到后海码头接货,有人会和你接头,暗号照旧。”他塞给我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是几块大洋和两个白面馒头,“路上小心,宪兵队最近查得紧,码头那边有他们的暗哨。”我把布包揣好,刚要走,就见个穿戏服的武生走过来,脸上画着红脸,手里拎着杆花枪,正是刚才在台上扮项羽的角儿。“李老板,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师傅?”武生的声音洪亮,眼神却很亮,他冲我抱了抱拳,“在下姓赵,也是自己人。”李老板点点头:“赵老板功夫好,今晚让他陪你去,有个照应。”我看着赵老板那身结实的腱子肉,心里踏实了些,这年头,多个人就多份力气,就像当年拉包月时,曹先生家的老妈子总说“人多好干活”。出了戏园子,天已经擦黑,我找了个背风的墙根啃馒头,冷风吹得牙花子疼,可馒头咽下去,心里就暖烘烘的。远处传来敲锣声,是日军在查夜,梆子声一下下敲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我摸了摸怀里的手枪,又想起昨儿个山里的枪声,心里那股子狠劲又上来了——当年在城里被兵痞抢车时,我都没怂过,如今为了这城里的人,更不能怂。等到子时,我和赵老板在码头碰头,他已经换了身短打,腰里藏着把短刀,花枪换成了根扁担,看着就像个挑夫。后海的水面结着薄冰,岸边的芦苇在风里沙沙响,几个黑影在码头尽头晃悠,是宪兵队的暗哨。“跟我来。”赵老板猫着腰往芦苇荡里钻,我推着洋车跟在后面,车轮在冻土上碾出浅浅的辙。穿过芦苇荡,就见艘小划子泊在水边,船上的人打了个呼哨,赵老板回应了一声,我们赶紧把车推过去。船上的人递过来几个用油布包着的箱子,沉甸甸的,不用问就知道是西药。“快装,巡逻队快来了。”船上的人低声催促,我和赵老板麻利地把箱子搬上车,用油布盖好,上面堆了些干草,看着就像拉了车柴火。刚装好车,就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和手电光,赵老板低骂一声:“糟了,被发现了!”他抄起扁担,“祥子师傅,你先带药走,往鼓楼方向跑,我断后!”我刚要说话,就见几个黑影冲了过来,手电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为首的正是那个刀疤脸日本兵。“抓住他们!”刀疤脸喊着,枪声瞬间响起,子弹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打在冰面上溅起碎碴。“走!”赵老板大喊一声,挥起扁担打倒一个冲上来的宪兵,花枪似的扁担在他手里舞得虎虎生风,逼得日军不敢靠近。我咬咬牙,猛地拉起洋车就跑,车轱辘在冰面上打滑,我死死攥着车把,双腿蹬得飞快,就像当年在北平城里拉着客人赶火车,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身后枪声不断,夹杂着赵老板的呐喊和日军的惨叫,我不敢回头,只知道必须把药送出去,不能让他白拼命。跑过鼓楼,转过胡同,枪声渐渐远了,我才敢停下来喘口气,后背的汗冻成了冰碴,贴在身上又冷又硬。刚要继续走,就见墙根下窜出个黑影,我赶紧摸枪,却听对方低声说:“是祥子师傅吗?王掌柜让我来接你。”是个穿短打的汉子,眼神警惕地看着四周。跟着汉子把车拉到个废弃的仓库,里面亮着盏油灯,王掌柜正等着,见了我就赶紧让人卸药。“赵老板呢?”王掌柜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知道赵老板是自己人。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断后,没跟上来。”仓库里瞬间安静了,只有油灯的火苗在晃,几个伙计默默地卸着药,谁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王掌柜叹了口气:“赵老板是好样的,咱们会记住他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祥子师傅,辛苦你了,这是你的赏钱。”我把大洋推回去:“钱就不用了,给赵老板的家人送点去吧,这年头,活着不容易。”王掌柜愣了愣,眼圈红了,他重重地点点头:“好,好汉子!”出了仓库,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远处的城墙在晨光里显出灰蒙蒙的轮廓。我拉着空车往车厂走,车轱辘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就像这世道在呻吟。路过胡同口的馄饨摊,老夫妻已经支起了摊子,热气腾腾的馄饨在锅里翻滚,香味飘了老远。“祥子师傅,来碗馄饨?”老掌柜喊着,把一碗馄饨端到我面前,上面漂着红油和虾米。我坐下,看着馄饨在碗里打转,突然想起当年在茶馆听书,说书先生总说“乱世出英雄”,那时候我总觉得英雄离我太远,我只想有辆自己的洋车。可现在我明白了,英雄不一定都披红挂彩,有的就藏在这馄饨摊的热气里,藏在戏园子的锣鼓里,藏在这洋车的轱辘声里。吃着馄饨,听着远处传来的鸡叫声,心里那点沉重渐渐散了。太阳慢慢升起来,照在北平城的屋顶上,给灰瓦镀上了层金边。我抹了抹嘴,拉起洋车往街面走,新的一天开始了,不管这狼烟有多浓,日子还得过,路还得走。我祥子,拉了一辈子洋车,没别的本事,可只要这双腿还跑得动,就不能让这城断了气。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吱呀作响,这声音混着远处的风声,就像一首没唱完的歌,在这狼烟北平的晨光里,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