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第一场雨下了三天,江雾浓得化不开。狗剩蹲在船板上搓肚兜,蓝布被水泡得发涨,上面绣的五爪龙突然洇出黑水,顺着布纹爬成个歪歪扭扭的“九”字——这肚兜是他娘临终前塞在襁褓里的,说是能挡灾,可今儿摸起来,竟像裹着块冰。
“这龙……活了?”小石头指着布上的黑纹,怀里的玉佩突然发烫,玉面的裂纹里渗出红水,滴在船板上,竟烫出个小坑。他猛地想起陈九,那个被法国人打穿喉咙的勘探队员,临死前抓着他的手往他怀里塞了块东西,当时只当是血糊糊的碎玉,现在才看清玉佩缺口,正和陈九指骨的断痕对上。
江雾里突然飘来股香灰味。阿朵的银蛇“噌”地竖起身子,蛇眼瞪得溜圆,对着雾里吐信子。三人抬头看,只见个穿青布道袍的瘦高个立在江心,手里摇着铜铃,铃舌上缠着根头发,黑得发蓝——是镇上的马大仙,前阵子还给狗剩送过护身符,说他“龙鳞缠身,恐招阴物”。
“狗剩,把肚兜给我。”马大仙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你娘当年托我保你到十六,现在时辰到了。”
狗剩把肚兜往怀里一揣,斧头突然自己跳起来,龙鳞纹里钻出条小蛇,竟和阿朵的银蛇长得一般无二,只是鳞片泛着青黑。“我娘说这肚兜得贴身戴,你咋知道我娘?”他攥着斧头的手冒冷汗,突然想起阿爷临终前说的话:“你娘不是病死的,是被穿道袍的人拐走的。”
马大仙突然笑了,铜铃摇得更急,雾里浮出排黑影,个个穿着破烂的军装,手里的步枪锈得发红,领头的那人胸前挂着块木牌,写着“陈九”——正是照片里和小石头哥哥笑得一样灿烂的年轻人,只是此刻他眼眶里没有眼珠,黑洞洞的,淌着绿水。
“阴兵借道,得用龙鳞斧开道。”马大仙的道袍下摆扫过水面,露出底下的脚——竟没有脚掌,只有两截白骨在水里飘,“你娘当年用半片龙鳞换你活命,现在该还了。”
阿朵的银蛇突然扑过去,和斧头里钻出的青黑小蛇缠在一起,发出“滋滋”的嘶鸣。小石头怀里的玉佩“咔嚓”裂开,里面滚出颗牙齿,牙床上还沾着块碎布,蓝盈盈的,正是狗剩肚兜上的布料。“陈九是你爹!”他把牙齿扔给狗剩,“这牙上的布,和你肚兜的线脚一模一样!”
雾里的阴兵突然动了,齐刷刷举起步枪,枪口对准狗剩。马大仙摇着铜铃往前飘:“你爹当年偷了矿脉里的龙鳞,害得阴兵困在山里不得超生。现在把肚兜给我,让他们剥了你的龙鳞补矿心,大家都能活。”
“放屁!”老张头不知啥时候撑着船从雾里钻出来,竹篓里的老矿石“哐当”滚出来,在船板上拼出个八卦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啥东西?二十年前你骗走狗剩娘,剜了她的龙鳞贴在自己骨头上,好借龙气养你这身白骨!”
狗剩的肚兜突然炸开,蓝布碎片里飘出张黄纸,上面是用血写的生辰八字,旁边还画着个小人,胸口插着根针——正是马大仙送他的护身符。“我娘……”他嗓子发紧,突然想起阿爷说过,娘走的那天,镇上飘着和今儿一样的香灰味。
斧头里的青黑小蛇突然赢了,一口咬断银蛇的七寸。阿朵尖叫着扑过去,却见银蛇的尸体化作银光,钻进狗剩的肚兜碎片里。那些碎片突然拼出个女人的影子,穿着苗寨的银饰,正对着马大仙冷笑:“你以为剜了我的龙鳞,就能瞒过山神?”
是狗剩的娘。
阴兵们突然调转枪口,对着马大仙扣动扳机。没有枪声,只有骨头碎裂的声响,马大仙的道袍里掉出堆白骨,每根骨头上都缠着头发,黑得发蓝。铜铃滚到船板上,铃舌上的头发突然伸直,像无数条小蛇,钻进水里不见了。
陈九的黑影走到狗剩面前,黑洞洞的眼眶里淌出的绿水,滴在狗剩的斧头柄上,龙鳞纹突然亮起,和肚兜碎片拼出的龙纹合在一起。“矿心破了,阴兵得有人领路回黄泉。”黑影的声音像风刮过矿洞,“这龙鳞斧,本就是给阴兵开道的。”
小石头怀里的玉佩突然飞起来,贴在陈九的木牌上。玉面的裂纹里涌出红光,把阴兵们裹成个红球,往江底沉去。沉到水晶碎片铺成的“星星”上时,红球突然炸开,化作无数光点,顺着水草钻进矿脉的方向——那是法国人没炸完的矿道,此刻竟传出阵阵钟鸣,像老庙里的晨钟。
老张头捡起块肚兜碎片,上面的龙纹还在动:“你娘是苗寨的守山女,当年为了护矿心,嫁给你爹当卧底。这肚兜上的龙,是用她的血绣的。”他往碎片上撒了把矿石粉,“马大仙不是人,是矿脉里的老妖精,专偷活人的骨相补自己的修行。”
雨停了,江雾散了。狗剩把肚兜碎片和龙鳞斧一起包进布包里,贴身揣着。阿朵摸着银蛇消失的地方,指尖突然多了片银鳞,贴在皮肤上,暖得像娘的手。小石头看着江底的水晶碎片,突然发现它们拼出的龙纹里,多了个小小的人影,正举着斧头,像在开路。
远处的老林里传来“咔嚓”声,是新种的树苗在扎根。狗剩突然笑了,摸了摸怀里的布包:“我娘说,龙鳞斧不仅能劈山,还能给阴兵带路。以后这山,不光有活人保着,还有死鬼护着。”
阿朵的银蛇突然从水里钻出来,嘴里叼着块玉佩碎片,上面刻着半个“守”字。小石头把自己的玉佩凑过去,刚好拼成个完整的字。
江风裹着水汽吹过来,带着股香灰味,却不呛人,像谁在远处烧了柱平安香。狗剩低头看怀里的布包,肚兜碎片和龙鳞斧贴在一起,暖得像揣着个小太阳。
他知道,这雨过后,山里头该热闹了——活着的人要种地,死了的鬼要护山,谁也别想再糟践这澜沧江的水,这老林里的树。
只是夜里再听到江里有铜铃声,他得记得摇响斧头,给阴兵们指条亮堂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