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澜和姜泠月手持流光溢彩的孔雀翎羽扇,一左一右侍立在钰铮铮身后。
她们手腕匀缓地摆动,巨大的扇面随之起伏,带起丝丝缕缕、带着淡淡熏香气息的微风,轻轻拂过钰铮铮的发梢和肩头。
钰铮铮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椅上,背脊挺直,神色平静无波。
阿砚紧挨着她右手边的位置坐着,身体微微倾向她,姿态随意中又流露出一种不言而喻的亲昵,仿佛他是她天然的延伸。
而对面的位置上,桑织星端然而坐,如同精心摆放的玉像,目光平静地落在空置的食案上。
不多时,穿着素净宫装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手脚轻快地将一道道菜肴布上桌面。
瞬间,浓郁而纯净的灵气伴随着食物的鲜香在殿内弥漫开来。
叶澜的目光忍不住落到眼前的珍馐上。
清蒸的玉带灵鱼鳞片晶莹,翠绿的灵蔬还挂着晨露般的灵珠,那盘摆在水晶盏中的灵果更是霞光流转……这分明是修仙界顶级的灵膳。
每一道菜都蕴含着澎湃的灵气,光是吸一口香气,都令人毛孔舒张,精神为之一振。
这强烈的对比让她不由得想起在鬼楼那顿永生难忘的“幽都名菜”。
漆黑粘稠的糊状物、散发着奇异腥气的骨块……胃里顿时泛起一阵酸水,巨大的落差让她倍感凄凉。
桌子的正中央,赫然摆着一盘冰镇着的灵虾。
虾身饱满,通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玉白色,隐约可见内里淡粉色的肉质纹理,细长的虾须上还凝结着细小的冰晶,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气与精纯灵气。
阿砚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被那盘虾吸引了过去。
他自然地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拈起一只冰凉的灵虾。
他的动作娴熟而优雅,指尖微微用力,精准地捏碎虾头与身体的连接处,接着沿着虾腹熟练地一划,再轻轻一剥,一片完整的、莹润的虾壳便被剥离下来,露出里面粉白弹嫩的虾肉。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指尖甚至没沾染太多汁水。
剥好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完美的虾肉,轻轻放入钰铮铮面前那只温润的羊脂玉小碗中。
钰铮铮并未言语,只是执起墨玉镶银的筷子,极其自然地夹起碗中的虾肉,蘸了蘸旁边那个青玉小碟里琥珀色的特调酱汁,然后送入口中,从容地咀嚼、吞咽。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优雅。
阿砚看着她吃下自己亲手剥的虾,削薄的唇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也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满足,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又令他愉悦的事情。
这份隐晦的雀跃,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细小石子,荡开的涟漪极其微弱,却没能逃过对面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桑织星执筷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夹起了一根灵蔬。
她面上依旧维持着无可挑剔的平静,甚至唇角还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但那双看向阿砚的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冷的讥讽,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呵,舔狗。
那无声的鄙夷在她心底重重落下,清晰无比。
……
酒足饭饱,殿内灵膳的余香与未散的灵气氤氲浮动。
桑织星指尖优雅地拂过杯沿,起身发出邀请,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可否移步望月楼一观?”
钰铮铮眼睫微抬,未置可否,却已离座。
侍立于她身后的叶澜与姜泠月身形未动,如同两道无声的剪影。
门口处,谢珩之与洛长生,这两尊沉默的“门神”,依旧恪守其位,目光低垂,仿佛与殿内的玉柱融为一体。
望月楼,这名字本身便带着裴砚清登临鬼王之位时的孤注一掷,是他用权力与执念浇筑的囚笼,囚禁着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汹涌澎湃的全部爱意。
如今,这份爱意所指向的“正主”踏足此地,自然要去检视这由深情铸成的牢笼。
穿过雕梁画栋、光影幽邃的长廊,脚下是蕴含灵纹的墨玉地砖,每一步都漾开微不可查的光晕。
拾级而上,冰凉的寒玉石阶仿佛永无止境,最终在一扇由整块暗沉如夜的幽冥玄铁铸造的巨大门前停驻。
门扉无声滑开,一股混合着岁月尘埃、冷冽檀香、陈旧画墨以及无数珍宝灵韵交织的、复杂而沉重的气息,瞬间将人包裹。
望月楼内的景象,足以让任何闯入者窒息。
穹顶之高,仿佛直抵幽冥之天的尽头,镶嵌着无数自发幽光的星尘石,模拟出黯淡的星河。
而四壁,自地面直至那遥不可及的穹顶,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狂信徒最虔诚的献祭,挂满了?画像?。
数以百计,不,数以千计!每一寸空间都被画布侵占。
画中之主,唯有木小喜。
她闭目沉睡,鸦羽般的长睫在玉白的脸颊投下阴影,唇角带着孩童般纯真的弧度;她回眸一笑,眼波流转处,似有春花骤然绽放;她举着红艳欲滴的冰糖葫芦,贝齿轻咬,腮帮微鼓,灵动鲜活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跳出来……
姿态万千,神情各异,或坐或立,或嗔或喜。
精细的笔触捕捉着她最细微的神韵,整个空间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只为一人存在的时光琥珀,将她生命中的点滴永恒封存。
在这片由木小喜构成的、色调多为淡雅水墨或柔和彩绘的海洋里,几抹极其扎眼的?浓烈红?,如同伤口般撕裂了这片宁静的痴迷。
那是钰铮铮,她的画像数量不多,仅寥寥几幅,却因那灼烧视觉的、仿佛用熔化的红宝石与鲜血泼洒而成的红衣,显得无比突兀而强势。
红衣女子或侧身独立,或负手而立,姿态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睥睨,与周围木小喜的清冷柔美形成近乎惨烈的对比。
然而,统治着这一切的,是高悬于穹顶正下方、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幅神像?。
画中的存在,白发如九天银河倾泻,逶迤垂地,每一根发丝都流淌着冰冷的光泽。
三对庞大无匹的羽翼在她身后完全舒展,占据了画面的核心。那并非凡间的羽毛,每一片都如同最纯净的水晶雕琢而成,边缘流转着淡淡的圣洁白光,层层叠叠,构成足以遮蔽天日的屏障。
她的面容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毫无瑕疵,却也因此失去了温度。
最震慑人心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古老、冰冷,纯粹的紫金色瞳孔,如同两颗凝固的恒星,不带任何情感,只有一种穿透灵魂、洞悉万物本质的绝对?漠然?。
她不是在“看”你,而是在“映照”你,如同冰冷的镜面映照出蝼蚁的渺小。
桑织星的目光刚一触及那紫金色的瞳孔,一股源于生命本能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不需要任何言语,那双眼睛本身就是一道冰冷的谕旨:?神性即无情?。
凡尘的喜怒哀乐,爱恨悲欢,在那亘古的漠视中,比朝露还要脆弱易逝。
钰铮铮的脚步停在神像画的正下方。
她微微仰着头,墨色的发丝滑落肩头。
画中那白发紫眸、羽翼遮天的神只,正以一种非人所能理解的、绝对的漠然,垂眸俯瞰着她。
而她,这个拥有着人类躯壳、承载着七情六欲之一极致的化身,正平静地回望着那代表了自身本源神性的倒影。
两个身影,一个在画中凝固永恒,一个在画下行走当下,构成了一个充满悖论与张力的空间。
冰冷的画中神只,与画下红衣女子眼中那复杂难辨的、属于“人”的微光,在无声地对峙。
空气仿佛凝固了。
人有七情六欲,那是灵魂燃烧的火焰,是生命存在的证明。?
而神……没有。?
神之存在,本身就是对情感的彻底否定,是绝对的理性和永恒的冷漠。?
钰铮铮的意识深处,流淌过冰冷的认知:
欲望——焚尽理智的业火。?
恐惧——浸透骨髓的寒霜。?
傲慢——俯瞰众生的孤峰。?
暴食——吞噬万物的深渊。?
贪婪——永难填满的沟壑。?
懒惰——沉沦停滞的泥沼。?
嫉妒——啃噬心灵的毒藤。?
人类灵魂深处这些最极致、最原始澎湃的情感能量,被无形的法则剥离、淬炼、塑形,最终化作了她们七个行走于世间的分身。
每一个,都是一个极致情感的终极容器。
而她,钰铮铮,便是那焚尽一切的?欲望?本身。
当神?在永恒不变的寂静中,俯瞰着如同尘埃般生生灭灭的悲欢离合?
那有什么……趣味可言?
至少,此刻这具躯壳里翻涌着的、如此灼热奔放的?欲望?洪流,是她作为那至高无上的冷漠意志时,在那横跨千百万年的、死寂冰冷的岁月长河中,从未感知过,也绝无可能理解的存在。
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喧嚣,如此……?鲜活?。像冰封亿万年的冻土下,突然涌出了一脉滚烫的岩浆。
至于?爱?……
这种被人类奉为圭臬、视为绝望中的微光、生命延续的纽带、甚至甘愿为之粉身碎骨的奇妙情感,对她而言,是一片笼罩在浓雾深处的、无法解读的?谜题?。
爱,究竟是什么?
是血脉相连处本能流淌的暖意?是志趣相投者肝胆相照的托付?还是那超越生死、令人心神俱焚的痴缠眷恋?亦或是更宏大、更难以言说的宇宙共鸣?
她无从知晓。
但一种模糊的直觉告诉她,“爱”像一个巨大而无形无质的熔炉,似乎能将人类所有最复杂、最矛盾、最激烈的情感——喜悦、悲伤、愤怒、温柔、占有、牺牲……统统投入其中,熔炼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之源。
爱,是如此的?难以理解?。
爱,更是如此的?难以被准确描述?。
或许,在她以这具承载着“欲望”的人类分身,继续摸索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世的过程中,对“爱”的解密,将是她漫长旅途中最为艰深、也最为漫长的一课。
那门扉,依旧紧闭。那书卷,依旧厚重而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