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那边的欢声笑语,隔着重重宫墙与亭台楼阁,依稀仿佛能随风飘入咸福宫内。
殿宇深处,熏笼里吐出缕缕沉水香的清烟,却驱不散那股子沉郁凝滞的气息。
惠嫔刘姝书端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手中虽捧着一卷《女则》,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行间。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的衬衣,外罩石青缎绣玉兰蝶氅衣,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簪一支素银点翠簪,脸上薄施脂粉,却掩不住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与刻意为之的病态。
她对外称的是“三皇子偶感风寒,需亲自照料,恐过了病气给诸位娘娘、皇子公主”,故而未能出席瑾皇贵妃在御花园主办的“六宫亲子同乐会”。
这理由冠冕堂皇,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宫里的孩子金贵,尤其是皇子,稍有不适,生母谨慎些是常情。
然而,这宫墙之内,哪有真正的秘密?更何况是这等刻意缺席的举动。
此刻,她名义上该在榻上静养的儿子——五岁的三皇子萧稷,却并未在暖阁内安睡。
他由贴身的精奇嬷嬷姜氏牵着,悄悄立在御花园边缘一处嶙峋的假山之后。
这个位置选得极巧,既能远远望见那片被布置得花团锦簇、充满生气的场地,又不甚引人注目。
萧稷身上穿着宝蓝色的小袍子,外头罩着同色系的坎肩,小脸蛋白净,五官继承了其母的清秀,却因年纪尚小,带着一团稚气。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远处。
那里,他的父皇,平日里威严难以亲近的帝王,正毫无形象地将四弟萧晨驮在肩头,参与那“赛跑”的游戏。
四弟笑得见牙不见眼,小手紧紧抓着父皇的衣领,清脆的笑声隔得老远都能隐约听见。
他还看到大皇姐,长春宫德妃所出的惠玲公主萧玥,正站在一块竖起的木板前,手持一支奇怪的笔,流畅地写着什么,周围一群宫女太监甚至包括几位低位嫔妃都围着她,发出赞叹的声音。
大皇姐挺直着背脊,侧脸带着一种他熟悉的、属于德妃娘娘的从容与自信。
就连永和宫那个总是怯生生、时不时咳嗽的二皇妹荣安公主萧琳,此刻也拍着一个彩色的皮球,小脸上因为跑动泛着健康的红晕,笑容明亮得刺眼。
她身边的安嫔娘娘,眉眼间也是难得的舒展。
那些游戏,他从未见过。
那些笑声,在咸福宫里是稀罕物。
咸福宫总是安静的,甚至是沉闷的。
母妃时常蹙着眉头,教他规矩,叮嘱他勤勉读书,告诫他“行止端方,方为皇子本分”。
像那样趴在父皇背上肆意欢笑,或是那般毫无顾忌地奔跑拍球,于他而言,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小小的世界里,尚不能理解母妃口中常说的“韬光养晦”、“木秀于林”以及那沉重的“于礼不合”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只能直观地感受到一种被隔绝在外的失落,一种对那片热闹与鲜活的纯粹向往。
他下意识地拽紧了衣角,将那上好的苏杭绸缎抓出了一片褶皱。
姜嬷嬷在一旁看着,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如何不懂小主子的心思?
只是惠嫔娘娘的吩咐,她不敢违背。
眼见日头偏西,风势渐起,她只得弯下腰,低声劝道:“殿下,时辰不早了,风地里站久了,当真着了凉,娘娘该心疼了。咱们回宫吧?”
萧稷收回目光,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掩住眼底的黯然。
他小声地问,带着一丝不甘与困惑:“嬷嬷,他们……他们在玩什么?为什么那样高兴?为什么母妃……不让稷儿去?”
孩童的声音软糯,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人心上。
姜嬷嬷语塞,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她张了张嘴,终究只能含糊其辞,重复着惠嫔那套说辞:“我的好殿下,娘娘一切都是为了您好……您是尊贵的皇子,金枝玉叶,那些……那些嬉闹的游戏,终究是有些于礼不合,失了体统……咱们咸福宫的阿哥,要学的是圣人之言,是骑射功夫,将来……”
将来如何,她没有说下去。
有些话,不是她一个奴才能妄议的。
萧稷不再问了。
他默默地任由姜嬷嬷牵着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片假山阴影,朝着那座华美却沉闷的咸福宫走去。
孩童敏感的心,已经能分辨出嬷嬷话语里的言不由衷。
回到咸福宫,殿内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药香与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头清冷的空气和隐约的欢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内伺候的宫女荷花、兰花等皆屏息静气,行动间带着小心翼翼。
惠嫔见他回来,立刻从炕上起身,几步上前,紧张地拉过儿子,上下仔细打量,又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仿佛他不是去御花园边站了一会儿,而是刚从什么龙潭虎穴归来。
“稷儿,可算回来了!没乱跑吧?没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更没跟……没跟承乾宫那边的人凑在一起吧?”她一连声地问,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焦虑。
萧稷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上绣的祥云纹,闷闷地应了一声:“没有,母妃。儿臣就在假山后面看了看。”
惠嫔看着儿子这副无精打采、明显心事重重的模样,心中那股烦躁与焦虑更是如同野草般疯长。
她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力道之大,让萧稷微微有些不舒服。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稷儿,你记住,你是母妃的全部指望。这宫里人心叵测,咱们娘俩势单力薄,不得不防啊……那些热闹,都是表象,是陷阱!你父皇如今被那承乾宫的狐……被瑾皇贵妃迷了心窍,连同她生的孩子也跟着水涨船高。他们如今越是得意,咱们就越要谨慎,不能行差踏错半步,不能让人拿了把柄去……”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既是说给儿子听,更是说给自己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坚定自己的信念,压下内心深处那丝因孤立而产生的恐慌和对儿子愧疚交织的复杂情绪。
她出身不算顶顶高贵,又是庶出,好容易凭借姿容和心计诞下皇子,在宫中站稳脚跟。
姐姐德妃虽与她同出一门,却因嫡庶之分和性情不同,并不十分亲近,更多是互相利用、彼此提防。
如今瑾皇贵妃势大,连育有皇长女的德妃都似乎有意靠拢,她这无宠无势、仅有一子的惠嫔,危机感自然更重。
她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近乎偏执地保护着他,却未曾察觉,她这番过度保护,正如同无形的蚕茧,一层层将儿子包裹,将他与外界正常的交流、与童年的简单快乐隔绝开来,推向更深沉的孤独。
萧稷被母亲搂在怀里,小脸埋在那带着浓郁香气的衣料中,有些喘不过气。
他听着母亲那些他半懂不懂的“教诲”,脑海里却还是方才御花园里,四弟趴在父皇背上那灿烂的笑容,以及二皇妹拍皮球时那明亮的眼神。
他悄悄地,更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咸福宫那两扇紧闭的朱红宫门,此刻仿佛一道无形而厚重的屏障,不仅隔绝了外面的欢声笑语,也将殿内母子的心,一同禁锢在了这片繁华深处的孤寂阴影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寂寥的影子,殿内愈发显得幽暗冷清,与外头尚存的喧闹,恍如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