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的烛火燃到三更才熄。
秦绾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养心殿偏殿时,感觉自己像个被抽空了力气的破布娃娃。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一会儿是边境军报上枯燥的数字,一会儿是老臣们或质疑或试探的眼神,一会儿又是户部尚书哭穷喊亏的空洞回声。
当首辅?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她从前帮着裴砚处理政务,只觉繁杂,如今自己坐在那位置上,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字字千钧”。每一个朱批落下,都可能影响着千里之外无数人的生计,甚至生死。
殿内,孙院正趴在桌边打盹,听到动静立刻惊醒。
“郡主……”他声音带着倦意。
“孙先生快去歇着吧,这儿有我。”秦绾摆摆手,声音哑得厉害。
孙院正看了看榻上依旧无声无息的裴砚,叹了口气,也没多劝,行礼退下了。
殿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秦绾走到榻边,借着床头那盏小灯昏黄的光,仔细看他。他好像比白天更瘦了些,下颌线条越发锋利,衬得脸色白得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安静得让人心慌。
她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指尖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他搭在锦被外的手腕上。脉搏微弱,但还在跳。一下,又一下,固执地不肯停歇。
紧绷了一整日的心弦,在这寂静的夜里,对着这个昏迷不醒的人,终于松动了些许。委屈、疲惫、后怕……种种情绪漫上来,鼻子有些发酸。
“裴砚……”她低声唤他,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那些老头子有多难缠?李阁老拐着弯说我资历浅,张尚书就差直接说女人不该干政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抱怨,又像是倾诉。
“北狄那边还在扯皮,要钱要粮,好像我们欠他们的似的。国库空虚,哪里都要用钱,我批条子的时候手都在抖……”
“还有啊,京兆尹报上来,说清理崔家别院时,发现了几处暗窖,里面……唉,不说了,总之触目惊心。”
她顿了顿,看着他毫无反应的脸,心里空落落的。
“你要是醒着就好了。”她声音低下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和脆弱,“你肯定知道该怎么应付他们。我……我有点怕自己做不好。”
寂静无声。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她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
她握着他的手,那冰凉的温度让她心里发慌。孙院正说就看这三日了,若是熬不过……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窜出来,咬得她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她不敢想,若他真的……这偌大的朝堂,这冰冷的皇城,她一个人要怎么走下去?
“你得醒过来。”她用力握紧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语气里带着近乎蛮横的执拗,“你说过待此件事了再静养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那么多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这次也必须闯过去。”
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他冰凉的手背上,闭上眼,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
不能垮。他倒下了,她就必须站着。再难,也得撑住。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握着的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秦绾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他的手,连呼吸都屏住了。是错觉吗?
她等了很久,那手指却再没有动静。希望升起又落下,带来更深的失落。
她苦笑一下,替他掖好被角,直起身。目光扫过旁边小几上堆积的、她从文渊阁带回来的几份紧急密报。
罢了,他听不见,也不会回答。路,总归要自己走下去。
她重新坐回灯下,摊开一份密报。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孤单地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而她没有看见,在她转身之后,榻上之人那浓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蝴蝶挣扎着想要冲破厚重的茧。
孙院正悄悄站在殿外阴影里,看着里面一个批阅公文,一个沉睡不醒,却仿佛有种无形的纽带将两人紧紧相连的景象,轻轻叹了口气,又默默退开。
罢了,就让这孤灯,暂时照亮这双影吧。至少此刻,他们彼此陪伴,哪怕一个浑然不知,一个心事重重。
长夜漫漫,但总有些细微的声响,能被该听见的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