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瑾自弟弟死后便一直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悲痛。他时刻闭目冥想,想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但他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着弟弟的身影。他回想起得知弟弟死讯的那一日,山中晨雾未散,水声轰鸣,他手中的长剑正划出一道道清冷的弧光,剑气激荡,将飞溅的水珠斩成更细碎的薄雾。他心无旁骛,正沉浸在武学精进的纯粹喜悦之中。然而,当周府派来的家仆连滚带爬、泣不成声地将那封盖着黑色火漆的急信送到他手中时,他生命中所有的阳光,仿佛都在那一瞬间被彻底吞噬。周怀瑾的世界,在刹那间静止了。瀑布的轰鸣声、风吹过松林的涛声、山间的鸟鸣……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脏被一双无形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寸寸捏碎的声音。
他没有哭,也没有怒吼。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比山巅的积雪还要苍白。那种极致的悲痛,超越了泪水的界限,化作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死寂。他强忍着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地压在心底。他知道,现在的他,不能倒下,家里,需要他回去主持大局。
重返大兴城,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帝都,第一次让他感到如此的陌生与冰冷。昔日熟悉的街道,繁华的景象,在他眼中都褪去了色彩,只剩下黑白二色。
周府门前,高悬的白幡如同一道道催命的符咒,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力地飘荡。府内,一片缟素,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悲伤与香烛的气味。他看到了哭到几乎昏厥的母亲,看到了双眼红肿、憔悴的姐姐。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他没有让自己沉溺于悲伤。他像一架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冷静地、有条不紊地开始协助父亲操办弟弟的丧仪。安排场地、应对前来吊唁的各路宾客……他将自己包裹在一层坚硬的、名为“长子责任”的铠甲之下,用忙碌来麻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周握瑜的丧仪,在大兴城周府的灵堂内正式举行。场面不可谓不宏大。作为户部尚书的次子,又是朝廷官员,前来吊唁的朝中百官络绎不绝。灵堂内外,人头攒动,挽联层层叠叠,祭品堆积如山。然而,在这份看似隆重的哀荣之下,周怀瑾却敏锐地嗅到了一股人走茶凉的悲戚。他看到许多官员脸上,那份哀悼不过是官场应酬的程式化表情。他们在上香之后,便聚在角落低声交谈,谈论的却是朝堂最新的动向,是晋王杨广得势后谁会高升,谁会失势。弟弟的死,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宣告周家这艘大船即将沉没的信号。这份冷漠,比刀剑更伤人。
灵堂正中,停放着周握瑜的灵柩。户部尚书周世通,这位在朝堂上叱咤风云、以精明强干着称的帝国重臣,此刻却像一个最无助的老人。他呆呆地跪在儿子的灵柩前,原本只是微霜的鬓角,在短短数日之间,竟已是满头华发,一片雪白。他伸出颤抖的手,一遍遍地抚摸着冰冷的棺木,口中喃喃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仲珉……我的仲珉……你睁开眼看看爹啊……”悲伤积累到了极点,这位一生要强的男人,再也支撑不住。他猛地挺直了身体,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孝衣。
“父亲!”周怀瑾与周璇珏同时发呼出声。
周世通在喷出那口血后,双眼一翻,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当场昏厥。府中顿时乱作一团,家仆们七手八脚地将尚书大人抬回内堂,随后请来的太医诊断,乃是悲伤过度,气血攻心,已然伤了根本。自此,周世通缠绵病榻,一蹶不振,再也没能站起来。
周怀瑾亲眼目睹了父亲的倒下。那一刻,他用来伪装自己的那份坚硬铠甲,被这残酷的现实,彻底击碎了。他看着昏迷不醒、一夜白头的父亲,看着早已泣不成声、瘫软在地的母亲和姐姐,再看着灵堂中那口冰冷的棺木,里面躺着的是他从小一起长大、曾与他把酒言欢、畅谈理想的弟弟……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克制,都在这一刻轰然决堤。那深埋心底的悲痛,不再是冰冷的死寂,而是化作了足以焚天的滔天怒火!那份对凶手的恨意,不再是模糊的念头,而是化作了如同钢铁般坚硬、烙印进灵魂深处的意志!他再也忍不了了。
他缓步走到弟弟的灵前,推开所有试图搀扶他的人。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对着那口灵柩,郑重地、缓慢地,跪了下去。“咚!”他俯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声。“咚!”第二个头。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带着弟弟去掏鸟窝,弟弟摔伤了腿,自己背着他走了十里路回家。“咚!”第三个头。他想起了几个月前,弟弟在信中兴高采烈地告诉他,自己在都官破了第一个案子,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弟弟如此激动。周怀瑾抬起头,双目赤红,血丝密布。他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足以让恶鬼都为之战栗的血色。他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灵堂,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中挤出:“仲珉,兄长……在此立誓。此生若不手刃仇人崔喜钟,我周怀瑾,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兄长必用他的血,来祭你的在天之灵!”血誓立下,灵堂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都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决绝与惨烈的气势所震慑,一时之间,竟无人敢发一言。
丧事过后,周怀瑾将家中事务托付给了姐姐,毅然决然地返回了灵鹤山。大兴城的繁华与权力,此刻在他眼中,已如过眼云烟。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变强!变得足够强!强到可以亲手拧断崔喜钟的脖子!
然而,当他回到灵鹤山,看到的景象,却让他的心再次沉入了谷底。他得知了冯嫣儿孤身下山寻仇,却中计被“三尸脑神丹”所伤,一身修为尽废,命悬一线。此刻的她,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那双曾如秋水般清澈的眸子紧紧闭着,秀眉微蹙,仿佛在昏迷中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冯谚诰正坐在床边,将自己精纯的内力缓缓渡入女儿体内,为她续命。这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尖刀,再次狠狠刺进了周怀瑾的心脏。
崔喜钟!这个名字,不仅夺走了他弟弟的性命,毁掉了他的家庭,如今,还摧残了他弟弟生前最爱慕的女子。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在他心中化作了永不熄灭的焰火。他没有去打扰冯谚诰,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向了后山的练武场。
从那一刻起,周怀瑾,彻底变了。曾经那个温文尔雅、带着一丝贵族子弟矜持的周怀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要命的疯子。灵鹤山的练武场上,从此多了一个几乎从黎明到深夜都不曾停歇的身影。他将所有的悲愤,所有的仇恨,全部倾注于拳脚刀剑之中。他的武功进境,不再是“进步”,而是“蜕变”。年初刚上山时,周怀瑾的武学根基虽好,但终究是富贵人家的花拳绣腿。那时的他,像一块质地优良的璞玉,需要时间和名师的精心雕琢。而现在,这块璞玉,被他自己用最惨烈的方式,狠狠地砸碎,然后在仇恨的烈焰中,强行重铸!他的剑,变了。他不再追求剑招的飘逸与美感。他练剑,只为杀人。剑势惨烈,剑锋呼啸,带着一股不杀敌人便杀自己的决绝。他每天挥剑上万次,直到手臂酸麻,虎口迸裂,鲜血染红了剑柄,也毫不停歇。他的剑,越来越快,越来越狠,越来越准。剑锋所指,便是敌人的咽喉、心脏、眉心。他的拳,变了。而今,周怀瑾打出的每一拳,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他将练功的木人桩,当成了崔喜钟的化身。每一拳砸出,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怒吼。练功场上那些合抱粗的木桩,被他一根根地活活打爆,木屑纷飞。他的双拳,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结上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血痂与老茧,变得比岩石还要坚硬。他的内功,更是发生了质的飞跃。每当深夜,他便独自坐在寒潭旁,修炼内功。他不再追求心如止水,而是将那滔天的恨意,作为驱动内力运转的燃料。那股冰冷的仇恨,竟与灵鹤山偏向阴柔的内功心法发生了奇异的共鸣。他的真气不再是温和的溪流,而是变成了一股在经脉中奔腾咆哮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冰河!真气的精纯度和雄厚度,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暴涨。
冯谚诰好几次在深夜看到他练功的样子。那个年轻人,双目赤红,周身缭绕着淡淡的血色气雾,那是由于内力催发到极致,气血翻涌所致。他整个人,就像一柄出鞘的、渴望饮血的绝世凶兵。冯谚诰心中既是欣慰,又是担忧。他欣慰于周怀瑾的天赋与毅力,竟能将悲痛化为如此恐怖的动力。短短几个月,他的武功修为,已经跨越了寻常武者十年都未必能达到的距离。如今的他,若论实战能力,恐怕已不在当年的崔喜钟之下,但是如今的崔喜钟的招数却邪厉得多。但他更担忧,如此以仇恨为食,心境早已被心魔所侵蚀,长此以往,就算神功大成,也可能会迷失本性,坠入魔道。然而,他终究没有去阻止。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周怀瑾,需要的不是劝诫,而是力量。而且,他自己的心中,又何尝没有燃烧着同样的复仇之火?
灵鹤山巅,云卷云舒。那个曾经的翩翩公子,已经彻底死去。活下来的,是一个将灵魂抵押给复仇的修罗。他的武功,正在这极致的痛苦与磨砺下,日进千里,静静地等待着,那出鞘饮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