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山深处,野猪峪。
这是一处三面环山的洼地,入口狭窄隐蔽,内有溪流经过,地势相对平缓。
当岳飞率领最后不足两千的残兵,冲破金军最后一层拦截,迂回甩开追兵,跌跌撞撞找到这里时。
日头,已近午时。
洼地内,并非空无一人。
先一步撤离战场的林冲、岳云所部残存人马,早已在此。
人数更少。
目之所及,能站立的,不过七八十人。
且个个带伤,许多人只是简单包扎,便靠着岩石或树木,疲惫欲死。
洼地中央的空地上,躺着数十名重伤员,低低的呻吟声断续传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草药味,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
“父帅!”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响起。
岳云从一块大石后踉跄奔出。
他身上的伤口草草裹着,脸上血污未清,看到岳飞身影的瞬间,泪水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
岳飞急忙下马,抢前几步扶住几乎虚脱的儿子。
看着岳云身上多处包扎的渗血布条,看着他身后那寥寥无几、人人浴血的士卒,岳飞心头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
“林教头呢?”他声音干涩。
岳云指向不远处一个临时搭起的简陋草棚,哽咽道:
“在里面……伤势太重,一直昏迷……随军的郎中正在施针用药……”
岳飞松开儿子,快步走向草棚。
草棚内,林冲躺在铺了干草的地上,面色灰败,双目紧闭。
左臂和右肩的伤口虽重新处理过,包裹得严严实实,但依旧有淡淡的血色渗出。
一名老郎中正凝神为他号脉,眉头紧锁。
岳飞蹲下身,看着这位千里驰援、血战阻敌,最终几乎将命丢在隘口的北望军悍将,喉头哽住,一时无言。
唯有深深一揖。
张宪、王贵等人也默默站在棚外,向着草棚内的林冲,郑重抱拳行礼。
无论立场如何,此人此恩,岳家军上下,须臾不敢忘。
“清点人数,救治伤员,布置警戒。”
岳飞走出草棚,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沉声下令。
残存的岳家军士卒,默默行动起来。
与先到的北望军士卒相遇,双方并无过多言语。
只是互相点点头,或帮忙搀扶重伤员,或默默分享所剩无几的清水和干粮。
一种同经血火、共历生死后的默契,在沉默中流淌。
伤亡很快清点出来。
岳家军自郾城突围时,尚有近五千可战之兵。
此刻抵达野猪峪的,仅一千九百余人,且大半带伤,重伤者逾三百。
建制几乎完全打散,兵器甲胄缺损严重。
北望军林冲部南下时五百精锐骑兵。
加上岳云所率背嵬军游骑,在隘口血战阻敌后,能撤到此处的,共计八十七人。
其中还能持刃站立者,不足四十。
真正的十不存一。
“粮草呢?”王贵低声询问后勤官。
后勤官面色惨然,摇了摇头。
突围仓促,携带的干粮本就有限,一路血战奔逃,早已散失殆尽。
仅存的,是每个士卒身上或许还揣着的一两块硬饼,以及北望军残部随身携带的少许肉脯。
缺水,缺粮,缺药,缺械。
外有追兵环伺,内有伤患哀嚎。
绝境,似乎并未完全摆脱。
一股沉重的阴霾,笼罩在洼地上空。
许多士卒处理完伤口,便呆呆坐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
浴血奋战,冲出重围,与友军汇合。
然后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
朝廷视他们为叛逆,天下虽大,何处可容身?
金军必欲除之而后快,这氓山,又能躲藏几时?
迷茫,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就在这低沉压抑的气氛中。
一队约十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洼地最深处的一条隐秘小径中走出。
为首者,一身寻常的深灰色布袍,头戴斗笠,身量挺拔,步伐沉稳。
正是陈稳。
他身后,跟着数名同样作寻常打扮的精悍护卫,以及一位面容清癯、眼神灵动的文士——吴用。
他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双方士卒的警惕。
岳家军残兵不认识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的兵器。
北望军残存的士卒却精神一振,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陈先生!”
岳飞立刻认出了陈稳。
他虽未与陈稳当面深谈,但林冲多次提及,郾城之战关键时刻那奇异的玉佩感应,以及那封关键密信,都让他对此人抱有极高的好奇与莫名的信任。
陈稳摘下斗笠,露出那张年轻却沉静的面容。
他先对挣扎着要起身的北望军士卒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心休息。
然后,目光与岳飞相接。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陈稳径直走到岳飞面前,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
“岳将军,血战辛苦。”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先看看这个。”
说着,他当众打开了油布包裹。
里面并非金银,也不是地图。
是几份质地不一的文书,一些奇特的、似乎被烧灼过的黑色金属薄片残骸,还有几块色泽暗沉、带着不祥气息的碎骨片。
最上面,是一份口供笔录的抄件,字迹有些潦草。
“这是过去数月,我北望军多方查探,并付出不小代价,才得到的一些……蛛丝马迹。”
陈稳将那份口供抄件递给岳飞。
岳飞凝目看去。
越看,脸色越是沉凝,到最后,已是铁青。
那上面,记录了一个被北望军秘密擒获的铁鸦军外围线人的部分供词。
虽然零碎,却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
朝中某些重臣,与一个名为“铁鸦”的神秘组织往来密切。
该组织能提供金银,能传递消息,甚至……能影响官家的某些“梦境”与“决断”。
他们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阻止北伐,清除所有主战将领,尤其是……岳飞。
供词中提到了“风波亭”这个地名,提到了“莫须有”,提到了如何罗织罪名,如何利用王俊这类内线……
“这些黑色薄片和碎骨,”
陈稳指着油布上的那些诡异物品。
“是在我们捣毁该组织一处秘密联络点时发现的。上面沾染的气息……与我们之前在河北、山东交手过的、那些驱使活尸、施展邪法的‘幽影’,同出一源。”
“而根据我们擒获的俘虏零星招供,以及……我的一些特殊感应。”
陈稳顿了顿,看向岳飞,目光深邃。
“这个‘铁鸦’组织,并非寻常江湖势力或敌国谍网。”
“他们似乎……拥有某种扭曲人心、干涉‘势运’,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推动’或‘加速’某些事情发生的诡异能力。”
“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杀你,岳将军。”
“他们是要将‘岳飞北伐成功’这个可能,从这个世道上彻底‘抹去’,让一切回到他们设定的……某种‘轨迹’。”
陈稳的话语,结合那份口供,以及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证物。
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岳飞心中最后残留的一丝侥幸与困惑。
为何北伐处处掣肘?
为何朝廷态度骤变?
为何内患层出不穷?
为何那旨意来得如此“恰到时机”?
原来,背后真的有这样一只,或者一群,超出常理、充满恶意的黑手在操控!
“所以……”
岳飞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属于“臣子”的犹豫彻底湮灭,只剩下冰冷的决意。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
“一个无论我岳飞是胜是败,是忠是逆,都注定要被清除的局。”
“朝廷……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或者,本就是同谋。”
陈稳点了点头,收起油布包裹。
“岳将军如今公开决裂,看似绝路,实则……或许是跳出了他们为你画好的牢笼。”
“至于前路,”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疲惫、伤残却依旧有着不屈眼神的士卒。
“金虏要杀我们,昏君佞臣要杀我们,那藏在暗处的鬼祟,也要杀我们。”
“既然举世皆敌……”
陈稳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那我们,就为自己,为真正该守护的江山百姓,杀出一条血路。”
“北望军,愿与岳将军及诸位血性弟兄,共举义旗!”
“从此,这世上再无任人宰割的岳家军,也再无孤军奋战的北望军。”
“只有——”
他的目光与岳飞、与张宪、王贵、与草棚方向、与所有士卒的目光交汇。
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北望-岳联军!”
洼地中,寂静了片刻。
随即,一股微弱却逐渐炽热的气息,开始汇聚。
仿佛星星之火,在绝望的灰烬中,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