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子搀扶着气息奄奄、道基尽毁的天璇子,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小路尽头。那萧索的背影,与来时仙风道骨、意图挽天倾的姿态判若两人。凉亭旁,只留下尚未完全平息的能量余波,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法宝崩毁后的虚无气息。
玄诚子与苏小婉收回目光,心情复杂难言。大陆最神秘的推演宗门,因其阁主的一次决断和其师弟的疯狂之举,竟落得封山闭阁、至宝崩毁的下场。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他们试图窥探一位“路过群众”的命格。
云逸却仿佛只是看了一场不甚精彩的街头杂耍,评价了一句“耽误工夫”,便扛着扫帚和翠竹,继续迈开了归家的步伐。
“前辈,”玄诚子跟上,忍不住低声道,“天机阁经此一事,恐怕……”
“恐怕什么?”云逸头也不回,“他们自己把算盘打崩了,关我们什么事?难不成还要我们赔?”
玄诚子:“……”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想说,天机阁的封山,势必会引发大陆局势的进一步变化,尤其是对于那些依赖天机阁预言行事的势力而言,无异于失去了指路的明灯。
但看着前辈那浑不在意的背影,玄诚子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在前辈眼中,天机阁的兴衰存亡,恐怕真的不如赶回宗门吃午饭重要。
三人不再言语,沿着乡间小路默默前行。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鸟鸣虫唱,一派田园祥和,与方才那场涉及命运与存在的无形交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有些波澜,一旦掀起,便不会轻易平息。
天机子搀扶着天璇子,并未直接返回远在星陨山脉的宗门总部。天璇子伤势过重,道基崩坏带来的反噬正在疯狂吞噬他的生机,必须立刻寻找一处灵气充裕之地进行压制和救治。天机子强忍着心中的悲怆与自身因之前推演大劫而受损的本源,带着师弟来到了一处位于皇朝边境、人迹罕至的幽静山谷。
谷中有一眼灵泉,泉水淙淙,灵气盎然。天机子将昏迷不醒的天璇子安置在泉眼旁,布下几重聚灵与守护阵法,又喂其服下数枚保命灵丹,看着师弟那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的模样,这位大陆推演第一人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责。
若非自己执着于大劫预言,一意邀请云逸圣师,师弟也不会遭此厄运,宗门至宝也不会崩毁……
“咳咳……哇!”
急火攻心,加上本就受损的本源再次动荡,天机子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鲜血并非鲜红,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暗金之色,落在地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之声,显然其中蕴含着他被天机反噬的道伤!
他踉跄几步,靠在一块青石上,脸色灰败,气息迅速萎靡下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寿元正在加速流逝,恐怕……撑不过十年了。
万载修行,窥探天机无数,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吗?
天机子望着山谷上方那一小片蔚蓝的天空,眼中充满了茫然与不甘。他一生都在试图看清命运的轨迹,为宗门、为苍生寻一线生机,可到头来,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甚至将宗门带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他喃喃自语着云逸那看似荒诞的提议,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笑容,“若真能顺其自然,我天机阁又何必存在?窥探天机,本就是逆天而行啊……”
逆天而行,故遭天谴。
这便是天机阁的宿命吗?
他不甘心!
若是为了推演大陆浩劫、拯救苍生而牺牲,他天机子无怨无悔!可如今,却是因为试图窥探一个“不存在”之人的命格,导致至宝崩毁,师弟垂死,宗门蒙羞……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强烈的执念与不甘,混合着道伤的反噬,如同毒火般在他体内灼烧。他又接连喷出几口暗金色的血液,意识开始模糊,眼前仿佛出现了无数破碎的命运片段,有宗门的兴衰,有弟子的陨落,有大陆的烽火……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那黑暗与痛苦彻底吞噬的刹那——
云逸那平淡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再次清晰地响彻在他的心湖深处:
“别算了。”
“看看云卷云舒,不舒服吗?”
“路边的野花,看看就行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盏微弱的灯,在那无边的黑暗中亮起。
那声音中没有责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超脱一切的平静与……理所当然。
为什么不能算?
为什么非要看清?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不知道……难道就不能活了吗?
天机子那被执念与痛苦填满的心神,猛地一震!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尚未踏入天机阁山门之前。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喜欢躺在山坡上,看云彩变幻,听风吹松涛的普通少年。那时的快乐,简单而纯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必须要去“知道”,必须要去“看清”了呢?是第一次接触卜算之术的新奇?是第一次成功推演未来的成就感?还是肩负起宗门重任后的责任与压力?
他将太多的“必须”扛在了肩上,却忘了最初那份只是“看看”的简单快乐。
窥探天机,是手段,是工具,却不应该是生命的全部,更不应该是束缚灵魂的枷锁!
他试图看清云逸圣师的命格,本质上,和他年少时想看清云彩后面藏着什么,有何区别?不过是因为对方层次太高,“云彩”太厚,他看不穿,便执着地想要动用更强大的力量去看,结果……被那“云彩”本身蕴含的、远超他理解的力量反噬了而已。
不是天道不容他,而是他的“看”,冒犯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存在”。
若他当初只是“看看”,如同欣赏路边的野花,不去试图采摘,不去试图剖析,又怎会遭此反噬?
“噗——!”
又是一大口暗金色的血液喷出,但这一次,天机子却感觉心头那积郁万古的块垒,随之轰然崩塌!
他眼中的茫然与不甘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释然!
他错了!
天机阁的路,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窥探天机没有错,但将窥探天机视为唯一,执着于掌控命运、预知祸福,便是入了魔障!便是将这手段,当成了目的本身!
顺其自然,并非什么都不做,而是明了界限,知所进退!是做好自己能做的,然后坦然接受一切结果!是欣赏路边的野花,而不强求将其据为己有!
“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天机子猛地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怆、悔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挣脱枷锁、豁然开朗的狂喜!他笑着,眼泪却混着血水不断滑落。
随着他的大笑,他周身那原本因道伤而紊乱晦暗的气息,竟开始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蜕变!那困扰他多年、阻他踏入炼虚之境的无形壁垒,在这一刻,竟然松动了!
并非是因为他勘破了什么天地至理,而是因为他……放下了!
放下了对“知”的执着,放下了对“控”的妄念,放下了背负万载的宿命感!
他不再试图去“算”那虚无缥缈的大劫,也不再执着于宗门的未来。他只是他,天机子,一个在此刻顿悟的修士。
山谷内的灵气疯狂地向他汇聚,涌入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却不是粗暴地修复,而是如同温柔的春雨,滋润着他那枯竭的本源,抚平着道伤的反噬。他那原本加速流逝的寿元,竟然奇迹般地稳固了下来,甚至隐隐有了一丝回溯的迹象!
这不是修为的突破,而是心境的跃迁!是生命层次的升华!
许久,笑声渐歇。
天机子缓缓站起身,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身形依旧有些佝偻,但那双眼眸,却如同被泉水洗过的星辰,清澈、深邃,充满了平和与智慧。
他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但气息似乎因为此地灵气和他心境变化而略微稳定了一丝的天璇子,轻轻叹了口气。
“师弟,你若能醒来,便会明白……师兄,或许找到真正的路了。”
他不再犹豫,以纸代笔,以自身蜕变后的精纯灵力为墨,在空中迅速书写起来。一道道蕴含着全新感悟的符文凭空出现,凝聚成一份闪耀着温润白光的法旨。
“天机阁令:即日起,天机阁封山闭阁,不入世,不推演。门下弟子,皆需修习‘观云心法’,体悟自然,明心见性。违令者,逐出宗门!”
法旨成型,化作一道流光,破空而去,飞向遥远的星陨山脉。
做完这一切,天机子感觉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他盘膝坐在灵泉边,闭上双眼,不再去思考宗门未来,不再去担忧大陆浩劫,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山谷的风,聆听着泉水的叮咚,呼吸着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空气。
一种久违的、名为“安宁”的情绪,缓缓充盈了他的心间。
他并不知道,因为他这番“吐血顿悟”,以及随后发出的封山法旨,将会在大陆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他只知道,自己……好像,真的有点……饿了。
他从储物戒中摸出一块普通的干粮,就着清甜的泉水,慢慢吃了起来。味道很一般,但他却吃得格外香甜。
原来,不去算明天会不会下雨,不去想宗门能不能延续,只是专注地吃一口眼前的干粮,感觉……也挺好。
远处,云逸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那山谷的方向,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看来,有人终于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