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山,又潮又冷。队伍在看不到头的山脊线上艰难行走。掉队的人越来越多,不是因为敌人,是因为这天气和望不到头的路。
“娘的……这啥时候是个头……”何万山啐了一口,口水还没落地就冻成了冰碴子:“钻进来半个月了,毛都没找到一根,净跟山磕头了,”
没人接话,士气低迷,当初那股豁出去钻进湘西搏生路的狠劲,被这无穷无尽的大山和匮乏的补给一点点磨掉了,打了几股不开眼的土匪,抢了点苞谷洋芋,杯水车薪。
“红二六军团……到底在哪儿啊?”一个原少共师的新兵,冻得嘴唇发紫,小声嘟囔,声音里带着哭腔,“是不是……是不是根本没这回事……”
“闭嘴,”旁边老兵低声呵斥,但自己眼里也是一片茫然。
张百川走在最前面,裹紧了身上那件缴获的国民党军官呢子大衣,依旧冷得骨头缝都疼,他知道队伍快到极限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失去了明确的目标,就像船没了舵,再大的风浪也能把人熬垮。
他必须做点什么。
“杨政委,”他叫过本地人杨政委,“这附近,有没有大一点的寨子或者镇子?咱们需要补给,更需要一点动静。”
杨政委眉头紧锁,指着地图上一个模糊的点:“有个地方,叫里耶,是个大镇,靠着酉水河,是周围几个县物资集散地,有个保安团守着,肥得很。但是硬打的话,枪一响,周围敌人……”
“不打。”张百川打断他,“去‘借’。”
“借?”杨政委一愣。
“大张旗鼓地去‘借’,”张百川眼中闪过一丝光,“把咱们的旗号打出来,把声势造出来,就让敌人知道,咱们‘黔北独立师’来了,就是要找他‘借’粮‘借’弹,看他给不给,”
“这不是引狼来扑吗?”老徐吃惊道。
“就是要引,”张百川语气斩钉截铁,“咱们现在像钻进了水里的鱼,敌人找不到,自己人也找不到,得跳出来,闹出点动静,让敌人知道咱们在哪,更要让……可能也在湘西的兄弟部队知道,咱们来了,”
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一步打破死局的棋。
队伍转向里耶,这一次,不再隐蔽行军,而是故意暴露行踪,甚至派小股部队去附近小县城袭扰,把“赤匪悍匪张部窜犯湘西里耶”的消息散播出去。
果然,还没到里耶,气氛就紧张起来,沿途的保安团、民团纷纷收缩,如临大敌。各种真真假假的情报雪片般飞向四周的敌军指挥部。
就在独立师逼近里耶,准备上演一场“武装借粮”的大戏时,林风那里,一直沉寂的电台,突然传来了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呼叫信号,
不是之前那种残缺的只言片语,而是完整的、重复的、使用着一种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老旧密码的呼叫,
“师……师长,”林风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手里紧紧攥着抄报纸,“信号,是咱们的信号,密码是……是老家那边用的,呼叫的是……是‘黔北独立师’,他们……他们在找我们,”
“什么?,”所有干部瞬间围了上来,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
“快,回电,确认身份,问他们是谁,”张百川一把抢过抄报纸,手指因为激动微微颤抖。
短暂的、令人窒息等待后,电台再次响起。
林风一边接收一边快速翻译,脸上的表情从激动变成震惊,又从震惊变成难以置信的狂喜,
“是……是军委三局的前哨电台,他们……他们就在湘西,是跟着……跟着红二、六军团总部一起行动的,”林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说……说找我们找了很久了,让我们立刻报告位置和情况,”
红二六军团,真的在湘西,还在主动找他们。
巨大的喜悦在人群中爆开,何万山一把抱起身边的战士转圈,老徐使劲揉着眼睛,杨政委激动得连连跺脚。
“快,报告我们的位置和情况,”张百川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立刻下令。
很快,详细的电文发了出去。
再次等待,这一次,时间仿佛格外漫长。
终于,电台又响了,林风凝神听着,快速抄写,脸上的狂喜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难以置信的震撼所取代。
他抄写完毕,拿着那张纸,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缓缓抬起头,看向张百川,又看向周围所有眼巴巴盯着他的人,嘴唇哆嗦着,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发出声音:
“回电……是……是红二、六军团首长联合签发的……他们……他们欢迎我们到来,让我们即刻向龙山县靠拢汇合,”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但林风的话还没完,他的声音因为接下来的内容而变得异常庄重甚至颤抖:
“电文后面……附有一份……中共中央、中革军委 刚刚向全军传达的……遵义会议 精神摘要……”
遵义会议?这四个字像是有千钧重,砸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虽然远在湘西深山,但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说过高层指挥上的一些争论和困境。
“精……精神说什么?”张百川的声音干涩无比。
林风深吸一口气,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念出电文上那足以改写历史、石破天惊的内容:
“‘……遵义政治局扩大会议……总结了第五次反‘围剿’以来的经验教训……结束了‘左’倾冒险主义错误在中央的统治……’”
嗡,所有人脑袋里像炸开了一样,结束了?统治结束了?
“‘……确立了毛伟人在红军和党中央的实际领导地位……’”
毛委员,那个在井冈山,在前几次反围剿中带着红军打出神出鬼没仗的毛委员,他……他回来了?,
帐篷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在场的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林风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激动和哽咽:
“‘……会议指出红军作战必须坚持,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发挥运动战特长……’”
灵活机动,运动战,这每一个字,都敲在张百川的心坎上,敲在每一个从湘江血水里爬出来的老战士心坎上,这不就是他们这几个月凭着本能和血泪一直在用的打法吗?原来……原来是对的,是上面肯定了,
“……‘号召全党全军……团结在新的中央领导周围……为打破敌人围剿……开创革命新局面……而奋斗,’”
电文念完了。
没有人欢呼,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呆呆地站在原地,消化着这巨大到足以颠覆一切的信息。
何万山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老徐佝偻的腰背不知不觉挺直了,杨政委使劲掐着自己的胳膊,确认不是做梦。那些原少共师的年轻战士们,虽然对高层斗争懵懂,但“毛伟人”这个名字和“打了胜仗”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眼里瞬间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张百川缓缓闭上眼睛,胸腔剧烈起伏着。几个月来的血战、挣扎、迷茫、孤立无援……所有的委屈、愤怒、彷徨,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却又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所取代。
他睁开眼,眼中再无丝毫犹豫和阴霾,只剩下清澈见底的坚定和一种重新被点燃的希望。
“都听见了吗?”他的声音滚过每个人的心头:“错误路线结束了,毛委员回来了,咱们以前那些被骂作‘游击习气’的打法,现在是中央肯定的正确路线,”
他目光扫过每一张激动得发红的脸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底气和力量:
“还愣着干什么?传令下去,全军集合,目标——龙山县,”
“咱们——回家,”
“回家,”这一次,巨大的、带着哭腔的、震耳欲聋的吼声,终于冲破了所有的压抑和恐惧,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撞破了湘西沉重的雾霭,直冲云霄。
队伍像被注入了一股全新的、磅礴的生命力,所有的疲惫和伤病仿佛瞬间一扫而空,转向龙山县的方向,步伐坚定,士气如虹,
张百川走在队伍最前面,感受着身边山呼海啸般的激情,心中那块压了太久的大石终于落地。
但就在这狂喜的顶点,一个极其冷静的念头却悄然从他心底浮现:
错误路线结束了,正确的路线确立了。可正确的路线,就能立刻变出粮食和弹药,就能立刻粉碎周围几十万大军的重重围困吗?
希望有了,方向明了。
但通往希望的路,注定依旧要用血与火来铺就。
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