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园区的夜晚,没有星光,只有冰冷刺目的探照灯光。
沈铭和周正国一前一后,借着围墙和废弃建材投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河岸靠近。空气中那股刺鼻的化学品气味越来越浓,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细针,扎进人的鼻腔,直冲大脑。周正国是老刑侦,习惯了各种恶劣环境,但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压低声音骂了一句:“这味儿,耗子闻了都得绕道走。”
沈铭没有作声。他的感官早已被另一种更恐怖的景象所占据。
在他的视野里,那道从华泰化工厂冲天而起的暗绿色光柱,浓稠得如同实质。无数细小的、代表着“利益”与“庇护”的丝线,从县城各个方向延伸而来,注入这根光柱,让它变得更加粗壮、更加稳定。这张网,比他对付王安达时看到的那张,要庞大和复杂得多。
模拟器给出的那条“唯一的活路”,此刻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
环保问责,一票否决。
这已经不是战术层面的博弈,而是直接修改游戏规则。不跟你纠结证据链是否完整,不跟你掰扯经济损失有多大,直接把所有人的乌纱帽和这条河的命运绑在一起。
河不清,官不宁。
这一招,釜底抽薪,狠辣至极。
“看那边!”周正国压低身体,指着前方百米外的一处河滩。
那是一片被芦苇荡遮蔽的区域,地势低洼。借着工厂探照灯的余光,可以隐约看到一片与周围泥土颜色不同的、湿漉漉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水边。一个水泥砌成的方形涵洞口,半掩在芦苇丛中,洞口黑漆漆的,像一只怪兽的嘴。
“十有八九就是那儿。”周正国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军用夜视望远镜,调整焦距看了看,“涵洞口有水流的痕迹,周围的芦苇都死光了,根部发黑。这帮孙子,还挺会找地方。”
他放下望远镜,回头看向沈铭,眼神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兴奋和狠厉:“咱们现在摸过去,人赃并获。我带了取证设备,只要拍下来,他们就是天王老子也赖不掉!”
这就是常规思路,也是模拟中那条通往“F”级评价的死路。
沈铭摇了摇头。
周正国一愣:“怎么了?这可是铁证!”
“周局,证据是死的,人是活的。”沈铭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平静,“我们今晚拍到了,明天一早,这个排污口就会被水泥封死。然后,化工厂会发个声明,说这是历史遗留的废弃管道,有人恶意栽赃。紧接着,几百个工人就会堵住县政府的大门,喊着要吃饭,要活路。你信不信?”
周正国脸上的兴奋僵住了。他不是官场菜鸟,沈铭描述的这一幕,他几乎能立刻在脑子里预演出画面。那些工人,有的是真怕失业,有的则是被厂里当枪使。到时候,事情就会从一个简单的刑事案件,变成一个棘手的群体性事件。谁挑起的头?沈铭。谁去拍的照?他周正国。
这锅,不大,但足够恶心人。
“那……那怎么办?就这么看着?”周正国有些不甘心,到嘴的肥肉,难道就这么放了?
“找到排污口,只能证明这个工厂在犯罪。但我们怎么证明,环保局的人知道这件事?我们怎么证明,某些领导一直在默许这件事?”沈铭反问道。
他的问题,像一把锥子,扎破了周正国脑子里那层简单的“抓坏人”的逻辑。
“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孤立的罪犯,而是一个攻守同盟。我们抓了小的,大的会立刻出来灭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罚酒三杯,风头一过,一切照旧。而我们,就成了破坏经济大局的罪人。”
沈铭看着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厂区,那里像一个巨大的心脏,正在向清河的血管里泵送着毒液。
“周局,你打牌吗?”沈铭忽然问。
“啊?偶尔玩两把。”周正国没跟上他的思路。
“如果一个赌徒出老千,你抓住了他,但赌场老板和荷官都帮着他说话,你觉得你能赢吗?”
周正国瞬间明白了。他沉默了,过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他妈的就没王法了?”
“所以,我们不能只当抓老千的赌客。”沈铭转过头,目光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我们要当那个给赌场立规矩的人。”
周正国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看着沈铭,感觉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着一种让他这个老公安都感到心悸的疯狂与魄力。
“什么规矩?”
“从今往后,这个赌场里,谁的桌子上发现了假牌,不光要剁了赌徒的手,还要把桌主,也就是赌场老板的腿给打断。你看,以后还会有人敢出老千吗?”
周正国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呆呆地看着沈铭,脑子里轰的一声。他终于懂了。沈铭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华泰化工厂,甚至不是环保局的马德兴。他要对付的,是那种“为了Gdp可以牺牲一切”的扭曲政绩观,是那种根植于无数干部脑子里的“地方保护主义”!
他这是要以一人之力,向全县的官场潜规则宣战!
“你……你疯了?”周正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这是要把所有人都得罪光啊!主管工业的副县长,工业园区所在的乡镇,还有那些靠着工厂吃饭的村子……这捅的不是马蜂窝,这是在捅炸药桶!”
“所以,才需要县委书记来点这个引线。”沈铭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周局,你觉得,是几百个工人的饭碗重要,还是下游几十万人的饮水安全和子孙后代的活路重要?”
这个问题,周正国无法回答。他只觉得手心发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衬衫。
他看着沈铭,这个比自己小了快二十岁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了畏惧。这不是对权力的畏惧,而是一种面对绝对理智和决绝意志时的本能反应。
“我需要你的帮助。”沈铭看着他,“我需要一份东西。”
“什么?”
“一份关于清河下游,那些因为水污染而得了怪病、导致农作物减产甚至绝收的村民的详细名单和走访记录。要真实,要触目惊心,要让任何一个看到这份材料的人,都拍案而起。公安的户籍系统和派出所的基层走访记录,能做到这一点。”
周正国明白了。这是沈铭准备呈给县委书记的“炮弹”。光有“一票否决”的制度设计还不够,必须要有足够的情感冲击力,让赵长东下定决心,去引爆这个炸药桶。
“没问题!”周正国咬了咬牙,重重地点头,“我连夜安排人去办!保证天亮之前,这份材料放在你桌上!”
“好。”沈铭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那依旧在向河里排放毒水的涵洞口,“那我们今晚,就先给它留个纪念。”
他从车里拿出一个专业的单反相机,换上长焦镜头。周正国也打开了自己的执法记录仪。
他们没有靠近,就在这个绝佳的观察点,将那汩汩流出的、在夜色下呈现出诡异颜色的污水,以及周围那片寸草不生的土地,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这些,暂时不是呈堂证供。
它们是悬在某些人头顶的,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收好设备,两人悄然撤离。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沉默而压抑。周正国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绑上了一辆失控的战车,而驾驶战车的,是一个面色平静的疯子。
快到县城时,沈铭忽然开口:“周局,明天一早,我要去见赵书记。”
“嗯,我等你消息。”
“但我不是去告状的。”沈铭看着前方的路灯,淡淡地说道,“我是去跟他谈一谈,咱们清河县所有干部的……帽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