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会过后的第七日,宫中流言渐起。
听说了吗?陛下龙体大安了!前儿个还在御书房批了奏折呢!嘘——小声点!任督主最忌讳这个!上回李公公多嘴提了句陛下气色见好,第二天就被打发去扫马厩了!怪哉……陛下好了,督主不该高兴吗?
两个小宫女躲在回廊拐角嚼舌根,没注意到阴影处一道修长的身影悄然离去。
落羽(安落)斜倚在椒房殿的软榻上——这是先帝宠妃的居所,被他随口一句喜欢那株老梅就被任余连夜收拾了出来。窗外梅枝横斜,暗香浮动,倒是比死气沉沉的乾清宫舒心不少。
他手中把玩着那盏琉璃走马灯,任其在指尖悠悠旋转,光影在俊美的脸上流转。灯会上那个鲜活肆意的安公子仿佛一场幻梦,此刻的他,又披上了那层骄矜疏离的皮囊。
【喵,宿主,任余最近行为好奇怪啊!】小笼包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明明你恢复正常的消息都传开了,他却还在压着朝臣觐见,连太医请脉都拦着……】
落羽眸光微闪,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他在怕。】
【怕?】
【怕我一旦彻底,就会收回那点纵容,变回那个恨他的安落。】落羽指尖一顿,走马灯戛然而止,嫦娥的衣袂定格在翩然欲飞的瞬间,【更怕……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会趁机对我不利。】
仿佛印证他的猜测,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任余刻意压低的嗓音在与侍卫交谈。落羽迅速调整姿势,将走马灯往案几上一搁,随手抄起本闲书,做出一副慵懒模样。
殿门轻启,任余一身墨蓝官服踏入,腰间玉带在逆光中泛着清冷的光。他手中捧着个红木食盒,见落羽醒着,眼中瞬间亮起细碎的光:殿下醒了?正好,小厨房刚熬好的雪梨枇杷羹,润肺最好。
落羽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翻过一页书:放那儿吧。
任余丝毫不恼,轻手轻脚地将食盒放在案几上,又细心地将走马灯往旁边挪了挪,免得被热气熏着。这一连串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透着股小心翼翼的珍视。
今日礼部递了折子,任余一边布膳一边轻声道,南疆使团下月入京,说是要献什么长生秘药他嘴角微不可察地绷紧,臣已回绝了。
落羽终于抬眼,为何?
任余的指尖在食盒上轻轻一叩:南疆巫医诡谲,所谓秘药多是蛊毒之物。况且——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落羽日渐红润的脸上,殿下不需要。
这短短五个字里藏着太多未尽之言。落羽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面上却不显,只嗤笑一声:任大督主如今连朕的寿数都管上了?
臣不敢。任余立刻垂首,声音却坚定,只是南疆王与二……与安琰素有勾结,此番前来,必有所图。
提到安琰,殿内温度骤降。落羽指节无意识地叩着书脊,眼中闪过一丝冷芒。那个的二皇兄,死后倒比生前更麻烦。
朕倒想见见。他突然道,看看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任余猛地抬头:殿下!
怎么?落羽挑眉,任卿是要抗旨?
空气瞬间凝滞。任余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眼中翻涌着无数情绪:担忧、挣扎、无奈……最终都化作一声轻叹:臣……遵旨。但请允许臣加强宫中戒备,并让太医院先行验药。
落羽不置可否,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任余知道这是默许,轻轻将瓷碗推到他手边:羹要凉了。
瓷碗温润,枇杷的清甜气息幽幽飘来。落羽瞥了一眼,突然道:你喝。
任余一怔:臣不敢僭越……
试毒。落羽冷笑,不是任卿定的规矩么?
任余的脸色瞬间煞白!他猛地跪下:臣从未——
行了。落羽不耐烦地打断,让你喝就喝。
任余颤抖着手捧起瓷碗,喉结滚动,一饮而尽。一滴晶莹的羹汁顺着唇角滑下,划过修长的脖颈,没入衣领。落羽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滴轨迹,眸色渐深。
满意了?任余放下空碗,声音沙哑,殿下现在可愿用膳?
落羽突然烦躁起来,将书重重一合:不吃了。出去。
任余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收拾好食盒,躬身退下。殿门关闭的瞬间,落羽抓起那碗被嫌弃的羹,一勺勺送入口中。甜中带酸,恰如此刻心情。
【喵,宿主你干嘛故意气他啊?】小笼包不解。
落羽放下空碗,指尖轻抚碗沿任余唇齿触碰过的地方:【他在害怕。害怕到……连我喝口羹都要试毒。】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得让他知道,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挡在前面的了。】
窗外梅影摇曳,暗香浮动。一只信鸽悄然落在窗棂上,脚环上南疆王室的徽记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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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御药房。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任余苍白的脸。他翻检着药材柜,动作娴熟精准,最终在一个暗格前停下。
暗格中,静静躺着一个小巧的玉盒。任余打开,里面是一粒猩红的药丸,散发着诡异的甜香——正是南疆使团提前送入宫的样本。
他取出一根银针,正要试毒,突然听见门外极轻的脚步声。任余眼神一凛,瞬间隐入阴影。
门被轻轻推开。月光勾勒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是落羽!他披着件素白寝衣,黑发如瀑,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夜行的精灵。
任余屏住呼吸,看着落羽径直走向暗格,取出玉盒。月光下,落羽的侧脸冷静得可怕,他打开玉盒,毫不犹豫地将那粒红丸放入口中!
不——!任余再也藏不住,猛地扑出!
落羽似乎早有所料,轻松避开他的扑抢,喉结一动,已然咽下。任余面无人色,颤抖着抓住他的肩膀:吐出来!快吐出来!那药有毒!南疆人想——
想杀我?落羽冷笑,我知道。
任余如遭雷击:那你还——
因为你在。落羽打断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任大督主不是最擅长么?我若中毒,你必会不惜一切代价救我。这比太医院那些废物可靠多了。
任余的瞳孔剧烈收缩!他猛地将落羽打横抱起,声音破碎得不成调:你疯了!那药会……会……他说不下去了,抱着落羽就往太医院冲。
落羽在他怀里异常安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直到任余一脚踹开太医院大门,他才轻飘飘地说了句:骗你的。那只是颗糖渍梅子。
任余僵在原地,机械地低头看他。落羽嘴角还残留着一点可疑的红色,此刻正笑得恶劣:任卿的反应,果然有趣。
巨大的后怕和愤怒瞬间席卷了任余!他手臂肌肉绷得死紧,眼中泛起血丝:你……声音哽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哽咽,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落羽抬手,指尖轻轻描摹任余紧绷的下颌线,你是不是真的……什么都肯为我做。
任余的眼泪终于砸了下来,落在落羽脸上,滚烫得惊人。他收紧手臂,将脸埋进落羽颈窝,声音闷闷的:是。什么都肯。
落羽怔住了。颈间的湿意和任余颤抖的身体,让他心中那堵坚冰筑起的高墙,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他犹豫了一下,缓缓抬手,抚上任余的后脑,指尖陷入那柔软的发丝。
傻子。他轻声道,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我既敢见南疆使团,自然有万全准备。你……别怕。
任余抬起头,通红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这是落羽第一次……安慰他?
月光透过窗棂,将相拥的两人镀上一层银边。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夜还很长。而某些坚冰,正在无声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