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醉仙楼那乌烟瘴气的包厢里脱身,已经是后半夜了。凉风一吹,酒意上了头,林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让手下先回去,自已一个人,沿着空荡荡的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脚步有些虚浮,深一脚浅一脚。路灯昏暗的光线把他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个蹒跚的鬼魂。
不知道怎么走的,拐过几个街角,周围的环境渐渐熟悉起来。低矮破旧的房屋,坑洼不平的路面,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霉味和垃圾混合的气味。
是他刚到江城时,和铁柱他们一起住过的那片贫民区。
他居然走到这儿来了。
这里和他现在出入的那些场所,简直是两个世界。寂静,贫穷,破败。偶尔有野猫从垃圾堆里窜过,发出窸窣的声响。
他走到一栋尤其破旧的木板楼前,停住了脚步。二楼最右边那个窗户,曾经就是他和铁柱租住的阁楼。那么小,那么矮,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但现在想起来,那段虽然艰苦却充满蛮劲和希望的日子,竟成了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带着点暖色的碎片。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点燃了今晚不知道第几支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铁柱,咧着大嘴,拍着他的肩膀说:“野子,别愁!咱兄弟有手有脚,肯卖力气,总有一天能混出个人样来!”
人样?林野看着自已身上料子不错的绸布衫,苦笑了一下。他现在这样,算人样吗?
还有苏禾。那时候她还会偶尔跑来,给他们带点吃的,或者几本旧书,眼睛里闪着光,跟他们说外面的世界,说那些他们听不懂但觉得很厉害的道理。他们会围着她,像听天书一样,却觉得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现在呢?苏禾被他气走了,眼里只剩下对他的失望。铁柱躺在冰冷的泥土里。兄弟们各奔东西,生死不知。
就剩他一个,站在这里,穿着体面的衣服,揣着沾血的钱,像个孤魂野鬼。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旁边的巷子里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皱眉看去,只见一个佝偻的人影,正费力地从垃圾堆里扒拉着什么,那背影瘦弱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林野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一张布满皱纹和污垢的脸,眼神浑浊,带着乞讨者特有的卑微和麻木。
林野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仔细看了几眼,心里猛地一沉。
是阿贵!以前也在码头上扛活,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话不多,干活肯下死力气。有一次被工头欺负克扣工钱,还是林野和铁柱看不过去,帮他出的头。后来四海货栈出事,大家都散了,也就没了音信。
没想到,竟然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阿贵显然也认出了林野,他那麻木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愕,然后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有羞愧,有畏惧,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不敢确认的熟悉感。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一声“野哥”或者“林野”,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慌乱地低下头,加快速度,踉踉跄跄地拖着那个破麻袋,消失在了更深沉的黑暗里。
像一只受惊的老鼠。
林野站在原地,看着阿贵消失的方向,手里的烟都快烧到手指了也没察觉。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阿贵那仓惶逃离的背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林野可能的未来,或者说,是所有在这条路上挣扎的人的缩影。今天你风光无限,明天就可能跌落尘埃,比狗都不如。赵凯是这样,眼前这个阿贵是这样,那自已呢?
这世道,吃起人来,真是不吐骨头。
他扔掉烟头,用脚狠狠碾灭,仿佛想碾碎心头那不断滋生的恐惧和虚无。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碾不碎的。比如这深不见底的黑暗,比如这彻骨的寒意,比如阿贵那双麻木又惊惶的眼睛。
它们会跟着他,直到……毁灭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