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客栈外,那条本还算宽敞的街道,此刻拥堵得水泄不通。
平日里,能在云海城的大街上见到一位金丹修士,都足以引得路人驻足侧目,低声议论许久。可现在,这里站着的,随便拎出一个,都是跺跺脚能让一方地域震三震的大人物。
天剑宗的长老,五行门的门主,丹霞谷的谷主……他们带来的弟子和随从,将客栈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那一道道强横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压抑。
然而,这群足以搅动东域风云的大人物们,此刻却都仰着头,神情古怪地盯着听风客栈二楼一扇紧闭的房门。
门上,一张白纸黑字,随风轻轻晃动。
“闭关,勿扰。擅入者,死。”
字迹清秀,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锋锐,仿佛那不是墨,而是凝固的剑意。每一个笔画,都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门里门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喧嚣、是名利、是整个东域修仙界伸出的、代表着无上权柄与资源的橄榄枝。
门内,是寂静,是漠然,是对这一切的不屑一顾。
这堪称荒诞的一幕,通过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以比瘟疫还快的速度,传遍了云海城的每一个角落。
……
萧家在云海城的别院内。
一名萧家子弟连滚带爬地冲进正堂,脸色煞白,说话都带着颤音。
“少……少主!出事了!”
萧天宇正端着一杯茶,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缓缓摩挲,试图平复自演武场归来后便一直紊乱的心绪。听到这惊慌失措的喊声,他眉头一皱,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不……不是……”那名弟子喘着粗气,指着客栈的方向,“是……是凌云溪!她……她把所有上门招揽的宗门使者,全都堵在了门外!”
“堵在门外?”萧天宇的动作一顿。
“是!天剑宗的赵长老,五行门的钱门主……还有好多,至少十几家一流宗门的大人物都亲自去了!结果,那位凌姑娘……就……就在门上贴了张纸条,然后就把门关了!”
“纸条?写的什么?”
那名弟子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复述道:“闭关,勿扰。擅入者,死。”
“哐当!”
一声脆响,萧天宇手中的青瓷茶杯,脱手滑落,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锦袍上,他却浑然不觉。
一股比茶水更滚烫的血液,直冲他的脑门。
荒唐!狂妄!
这是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那是天剑宗!是五行门!是东域无数修士挤破了头都想拜入的圣地!他们的宗主、长老,亲自登门,许下亲传弟子、宗门秘典的承诺,这等荣耀,换做任何一个人,都该是焚香沐浴,三跪九叩地去迎接。
可她做了什么?
一张纸条,八个字,就将整个东域修仙界的颜面,踩在了脚下。
一股羞恼的情绪过后,紧接着涌上来的,却是一股让他遍体生寒的恐惧。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萧天宇,曾经是距离这份“狂妄”最近的人。他曾拥有过随意推开那扇门,甚至斥责门内之人的资格。
可现在,他连和那些宗门大佬一起,站在门外仰望那张纸条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他姓萧,是那个亲手撕毁了婚约,将她贬为“废物”,让她成为整个青阳城笑柄的萧天宇。
那些宗门使者,最多是吃个闭门羹,丢了些颜面。而他若是敢出现在那条街上,恐怕迎来的,就不是一张纸条,而是那柄能隔空废掉金丹的星痕剑了。
“少主?少主您没事吧?”一旁的管事见他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
萧天宇没有回答。他只是失神地看着地上的那滩水渍和瓷器碎片,如同在看自己那颗同样摔得粉碎的骄傲。
他挥了挥手,示意堂内所有人都退下。
偌大的正堂,只剩下他一人。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他缓缓地坐回太师椅,身体深深地陷了进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重新审视。
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他强迫自己,将脑海中那个卑微、怯懦、总是跟在他身后,用一双仰慕的眼睛看着他的“凌云溪”的影子,一点点撕碎。
然后,用今日在演武场上,在听风客栈外,看到的那个全新的、陌生的、强大到令人绝望的身影,重新拼接。
炼丹。
他想起在青阳城,她夺得炼丹大会冠军时的情景。那时,他虽有震惊,但内心深处,仍将那归结为运气,或者是她走了什么邪门歪道,用某种秘法透支了潜力。一个五行杂灵根的废物,怎么可能在对天赋要求如此之高的丹道上有所成就?这不合常理。
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那不是运气。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真正的实力。
修为。
筑基期,废掉三名金丹高手。这已经不是“不合常理”了,这是在颠覆整个修仙界的铁律。他亲眼看到了石猛的骨骼寸断,感受到了赵括神魂崩溃时的疯狂,目睹了王野那瞬间流逝的百年寿元。那不是幻术,那是比死亡更残酷的审判。
他到现在都想不通,一个五行杂灵根,是如何拥有这般神鬼莫测的手段的。
剑域?那是什么东西?是传说,是神话,是他连想象都无法触及的领域。
而她,做到了。
最让他感到心悸的,是她的选择。
她放弃了所有一流宗门,偏偏选了一个名不见经传、几乎要被除名的末流宗门——青玄宗。
她拿到了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金丹灵果,却连颁奖仪式都懒得参加。
她面对整个东域修仙界的追捧,却只用一张纸条,就将所有人拒之门外。
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她仿佛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而他们所有人,包括那些元婴老怪,都只是她棋盘上,甚至都没资格被移动的棋子。
他看不透她。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萧天宇的心脏。
曾几何“时,那个女孩在他面前,就像一本摊开的书,简单,透明,他一眼就能看到底。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小心思,她所有的期盼与失落,都围绕着他。他享受那种掌控感,也厌倦那种掌控感。
可现在,那本书被合上了,不仅合上,还加了无数把用神铁铸成的、他永远也打不开的锁。
悔恨。
这个词,像毒药,开始在他五脏六腑里蔓延。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年,他生辰。凌云溪红着脸,将一个亲手雕刻的木牌送给他。那木牌雕工粗劣,上面刻的麒麟像一只病猫,还散发着一股廉价木料的味道。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做的。
他当着许多人的面,随手就将那木牌扔进了火盆里。
他看着女孩瞬间煞白的脸,和那双迅速蓄满泪水却强忍着不肯落下的眼睛,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甩掉麻烦的轻松。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的东西,无需次品。”
次品……
萧天宇的身体,猛地一颤。
如今想来,那或许是她第一次,尝试着展露自己除了“未婚妻”之外的另一面。她或许想告诉他,她也在努力,在学习雕刻,学习符文。
可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堵死了她所有的尝试。
他亲手告诉她,她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次品”。
会不会……会不会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开始变了?
会不会,她所谓的“废柴”,所谓的“五行杂灵根”,都只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伪装?她将自己包裹在一层厚厚的、名为“废物”的壳里,冷眼看着世人对她的嘲讽与轻蔑,也包括他萧天宇。
而当他亲手撕毁婚约,将她彻底推开的那一刻,她也终于破开了那层壳。
不是他抛弃了她。
是他,被她抛弃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
萧天宇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失去了什么?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未婚妻。
他失去的,是一个能炼制出完美丹药的炼丹宗师。
他失去的,是一个能以筑基修为逆斩金丹的绝世剑修。
他失去的,是一个未来足以庇护萧家千年不倒的通天强者!
他为了一个凌飞雪,为了一个所谓的天星宗内门弟子的名额,丢掉了一座足以让整个萧家一步登天的神山!
何其愚蠢!何其可笑!
“噗——”
萧天宇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洒在身前的地面上,像一朵刺目的红梅。
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不加掩饰的茫然与绝望。
他该怎么办?
去道歉?去忏悔?去求她原谅?
他想起了她废掉王野三人时,那双清冷到没有一丝情绪的眼眸。
他知道,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管事压抑着激动与震惊的声音。
“少主!林家……林家少主林枫,派人送去了重礼!就在刚刚,被听风客栈的掌柜客气地收下了!”
萧天宇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
林枫的礼物,她收了?
为什么?
是因为林枫当初帮过她?还是因为……
管事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了:“送礼的人说,那份礼,不是贺礼,也不是谢礼。林家少主的原话是……那是一份,追随的‘投名状’。”
投名状。
这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萧天宇的心上。
林枫,那个和他齐名的青阳城天才,竟然……放下了所有的骄傲,选择去“追随”她?
萧天宇僵坐在椅子上,许久,许久,都没有动弹。
他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在冲撞,无数张面孔在交替。有凌云溪卑微祈求的脸,有她冷漠审判的脸,有父亲期盼的脸,有凌飞雪怨毒的脸……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和门上那张写着“擅入者,死”的纸条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从那无尽的悔恨与绝望中,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茫然,不再是悔恨,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绝对不能!
她是他的,就算他曾经丢掉了,他也必须亲手捡回来!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险些再次栽倒。他扶着桌子,对着门外,用一种嘶哑到变调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来人!”
“去宝库,把我三年前拍下的那株‘九曲还魂草’,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