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潜龙城,天气渐热。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水泥铺就的街道上,照在整齐的屋舍上,也照在布政司衙门前那对威严的石狮上。
然而,今日城中的气氛,却比这天气更加灼热,更加躁动不安。
消息是昨日傍晚,由几匹从京城方向飞驰而来的快马带来的。
不是正式的朝廷文书,而是柳承宗抢先一步送来的口信。
口信内容很简单,却足以在潜龙城平静的湖面上投下巨石:朝廷已议定,封李晨为“唐王”,册封楚玉为正王妃,柳如烟、柳轻颜为侧妃,允设镇北州,并将晋州全境正式划归潜龙布政司管辖。宣旨钦差已在路上,不日即到。
一夜之间,这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传遍了潜龙城的高层,继而在坊间也隐隐流传开来。
惊讶、兴奋、疑虑、担忧……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这座新兴的城市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沸腾状态。
布政司衙门后院,李晨那间素来清静的书房,此刻门窗紧闭,气氛凝重。
李晨坐在主位,眉头微锁,手里捏着那份简单记录着口信内容的纸条,反复看着,仿佛要将那几个字看出花来。
郭孝和苏文分坐两侧,两人面前的茶早已凉透,却无人有心思去碰。
书房里安静得有些压抑,只有墙角铜漏单调的滴水声,啪嗒,啪嗒,敲在人心坎上。
良久,李晨将纸条轻轻放在面前的紫檀木书案上,抬起头,目光扫过郭孝和苏文:“奉孝,子瞻。朝廷这份‘大礼’……你们怎么看?”
郭孝和苏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主公这话问得平淡,但以他们对李晨的了解,李晨此刻心中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苏文沉吟片刻,先开口道:“主公,此事实在突然。朝廷此番举动,规格之高,让步之大,远超预期。封异姓王,乃国朝百余年来罕有之事。柳太后与柳侍郎,此番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也冒了极大的风险。”
李晨点点头:“风险与收益并存。他们这是在赌,赌我李晨得了这王爵,会继续尊奉朝廷,会念他们的好,会成为他们对抗宇文卓乃至稳定朝局的最大助力。同时,也是在将我潜龙,彻底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李晨顿了顿,看向两位心腹谋士,问出了一个让两人都有些意外的问题:“如果我说……我不想接这道旨意,两位先生,以为如何?”
不想接?
郭孝眉头一挑,苏文也是微微一愣。
“主公何出此言?”郭孝身体微微前倾,“这可是送上门来的好事,王爵尊位,名正言顺,开府建牙,辖地称王!多少豪杰梦寐以求而不得!为何不接?”
“奉孝,子瞻,我们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是步步为营,是闷声发大财,是抓住时机悄然壮大。潜龙之名,之前虽有传播,但毕竟偏居北地,朝廷中枢、天下诸侯,真正将我们视作心腹大患的,恐怕不多。宇文卓视我们为绊脚石,燕王视我们为争夺利益的对手,江南或许将我们视为需要警惕的合作者……但‘王’不一样。”
“一旦接下这‘唐王’的封号,潜龙就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晋州北境、悄然发展的‘布政司’了。我们将正式进入天下所有野心家的视野中心,成为众矢之的。朝廷的猜忌(尽管现在柳氏支持),宇文卓的敌视,燕王的忌惮,江南的重新评估,甚至西凉董璋心里会不会生出别的想法?我们会从暗处走到明处,从棋子……变成棋盘上最显眼的那颗棋子,甚至……可能成为别人首先要吃掉的猎物。”
“潜龙如今看似连战连捷,疆土拓展,但根基真的稳固吗?晋州新附不久,需要消化;蜀地是盟友,并非直辖;西凉是合作关系,远非一体;河套新得,百废待兴;草原红河谷更是孤悬在外。内部,春耕刚过,通蜀路未通,钱粮人力处处捉襟见肘。此时戴上这顶‘王冠’,是不是……太早了些?是不是会引来我们目前还无法完全承受的注目与压力?”
李晨的话,条分缕析,将接受王爵背后的潜在风险与负担,清晰地摆了出来。
这不是矫情,而是一个领导者面对重大抉择时,应有的审慎与远虑。
苏文听完,缓缓点头,脸上露出理解和赞同的神色:“主公所虑,深谋远虑,文亦心有戚戚。文明白主公的意思了。”
“主公是觉得,潜龙尚未真正羽翼丰满,仍需时间‘猥琐发育’,积蓄力量。此时接过这显赫的王爵,犹如稚子怀金,行于闹市,恐招来不必要的觊觎与祸患,打乱我们稳扎稳打的节奏。”
“猥琐发育?”李晨被苏文这个来自自己偶尔提及、却被苏文记住并活用的新奇词语逗得嘴角微扬,但随即又敛去笑容。
“不错,正是此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之前能屡屡得手,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对手轻视,或是因为我们处于他们视线的边缘。一旦站到舞台中央……”
“主公此言,恕孝不能完全赞同。”郭孝开口,打断了李晨的话。
李晨和苏文都看向郭孝。
郭孝也站起身,走到李晨身边,与他一同望向窗外,但郭孝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投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主公,子瞻,你们担忧‘木秀于林’,担忧成为众矢之的,担忧根基未稳便暴露于天下……这些顾虑,都有道理。”
“但请主公细想,经过蜀地联姻破刘璋,金城外挫宇文卓,河套逼和燕王慕容垂这几场大战之后……我潜龙,真的还能‘猥琐’得起来吗?真的还有什么秘密,能够藏得住吗?”
“蜀地一战,我军火器之利、爆破之威,天下皆知!金城之战,我军与西凉结盟,郭孝、白狐、隐麟三谋聚首潜龙,共观烟花定策,此事早已传为奇谈!河套之争,我军以寡敌众,铁弓死守,主公亲率援军北上,最终逼得燕王签城下之盟,割让居庸关,此事能瞒得过天下耳目?”
“主公,潜龙的锋芒,早在通蜀桥合龙、烟花照亮山河的那一刻,就已经藏不住了!我们的军队,我们的谋士,我们的工巧技艺,我们连通蜀地、结盟西凉、经略草原的布局……这些,早已不是秘密!宇文卓知道,燕王知道,江南杨素知道,西凉董璋更知道!天下稍有见识的诸侯,恐怕都已经将潜龙的名字,放在了需要重点关注甚至警惕的名单之上!”
“既然藏不住,那为何还要遮遮掩掩?既然锋芒已露,那为何不坦坦荡荡,将这锋芒,化为堂堂正正的王道威严?!”
“主公,这‘唐王’的封号,对潜龙而言,绝非仅仅是虚名,更非仅仅是风险!它是名分,是大义,是朝廷(哪怕只是名义上)对我们既有实力的正式承认!有了这个王爵,主公治理晋州、经营镇北州、与西凉交往、甚至将来处理与江南、与朝廷的关系,都将名正言顺,阻力大减!那些仍在观望、心中尚有‘朝廷’二字的能人志士、地方豪强,也会更加愿意投效!这是凝聚人心、彰显正统的无形利器!”
“至于主公担心的成为众矢之的……孝以为,该来的总会来。没有这王爵,宇文卓就会放过我们吗?燕王就会与我们相安无事吗?江南就不会算计我们吗?不会!矛盾早已存在,利益早已冲突。这王爵,不会凭空制造敌人,只会让潜在的敌人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我们的力量与地位,让他们在动手之前,多掂量几分!有时候,亮出獠牙,摆明车马,反而是一种威慑,能让一些欺软怕硬的宵小,望而却步!”
“主公,藏不住的东西,不如坦然接受,并善加利用。这‘唐王’之位,我们不仅要接,还要接得漂漂亮亮,接得让天下人看到潜龙的气度与实力!这是危机,更是机遇!是潜龙从一方强藩,正式迈向争鼎天下舞台的关键一步!”
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只有郭孝的话语,还在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热血沸腾又不得不冷静思考的力量。
苏文脸上露出思索之色,显然被郭孝的话打动了。
李晨也陷入沉思,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
是啊,郭孝说得对。
潜龙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可以躲在角落里悄悄发展的山村了。
几场大战,早已将潜龙的实力和潜力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再想“猥琐发育”,不过是自欺欺人。
既然藏不住,那就像郭孝说的,不如坦然接受,将这份突如其来的“荣耀”,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优势和台阶。
李晨眼中犹豫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后的坚定与锐气。
他转过身,看向郭孝和苏文,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属于决策者的从容笑容。
“奉孝一席话,如醍醐灌顶。”
“不错,该来的总会来。既然躲不过,那就迎上去!这‘唐王’的旨意,我们接了!不仅要接,还要让这钦差队伍,好好看看我潜龙的气象!让这消息传出去时,天下人听到的,不仅是一个新王的册封,更是我潜龙不可轻侮的威仪与底气!”
“子瞻,接待钦差、筹备典礼、安顿晋州及镇北州官员心态、以及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各种反应,这些具体事宜,就劳你与奉孝仔细筹划了。务必周全,不能失了礼数,更不能弱了气势!”
苏文和郭孝同时躬身,齐声道:“臣(孝),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