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雪也停了。
可天地没活过来,是死的。
白若璃站在山巅,指尖还贴着冰面,像在等什么沉下去的东西浮上来。她的发丝垂落一缕,被风卷着扫过眉心,没动。
我也没动。
魂散了,不是真散,是顺着她那句话——“我徒未死,天地不容他死”——滑进了一道气流里。风翩翩的归魄图还在地底烧着,半幅焦纸,青光未灭。我借那点火苗,把自己搓成一缕烟,混进赶集的早风里,往幽州城飘。
路上没人看见我。
我不在人眼里,我在脉里。
龙气顺着地缝走,我贴着它爬,像蛇钻土。百里外的幽州城西有口枯井,三年前塌过一次,压死了七个挑水的妇人,井底阴气积成黑水,没人敢近。正好。
我落进去的时候,井底邪祟正盘成一团,像团烂肉贴在石壁上,吸着地气蠕动。它没察觉我,只觉得今晚的阴气格外浓,吞得更狠了。
我让它吞。
一口龙气沉下去,混在阴气里,顺着它的口裂钻进内脏。它还在吸,吸得忘形,直到整团邪气都泡在龙气里,像豆腐泡进沸水。
然后我搅。
龙气一旋,它连叫都没叫出来,整团肉炸成黑雾。井水翻了三下,冒了几串泡,清了。
我从井底浮上来,踩在井沿。
天刚亮,市集开始摆摊。一个银发老头蹲在井口边卖龟甲,眼皮一跳,抬头看我。
他看见我金瞳。
他手抖了一下,指甲磕在龟甲上,发出“咔”一声。
“寻龙诀……”他嘴唇动了,“灵枢——”
我没让他说完。
金瞳一沉,龙气压过去,像块石头堵住他喉咙。他脖子青筋突起,话卡在嗓子里,脸涨成紫红。
我走过去,蹲下,手指在他龟甲上划了一道。
不是画符,是留印。半道残符,只起头,无落笔,懂的人看了会心脉炸裂。
“老人家。”我松了龙气,声音轻得像哄孩子,“看懂的,都不长寿。”
他没动,眼珠盯着我,瞳孔缩成针尖。
我笑了笑,起身走了。
他没喊,也没追。
他知道,能用寻龙诀搅碎井底邪祟的人,不会在乎他一个摆摊的老头。
我也知道,他不会说。
怕死的人,最守得住秘密。
我往市集走。
糖画摊前围了几个绣娘,叽叽喳喳地看师傅吹龙。我走过去,袖子一抖,龙形玉佩掉在案上。
“赊个糖人。”我说。
师傅抬头,看见玉佩,愣住。这佩不是凡物,玄金雕的龙,眼珠是两粒金砂,夜里会发微光。他不敢碰。
“你……”
“抵着。”我挑了个最瘦的糖人,一口咬断龙尾,糖渣粘在嘴角,“不够甜。”
绣娘们笑起来。
其中一个穿红裙的,捂嘴偷看我,眼睛亮。
“公子昨儿也来过?”她问。
我嚼着糖,看她。
“哪一晚?”
“火场那夜。”她说,“西街李家失火,你把人背出来,转身就走。”
我笑了。
我没救过谁。
但我需要有人觉得我救过。
我走过去,指尖轻轻一挑,抬起她下巴。她脸唰地红了。
“姑娘的眉眼,”我金瞳盯着她,“甜过糖画罢?”
她没说话,呼吸乱了。
我松手,退后一步。
就在指尖离开她皮肤的瞬间,龙气钻进她经络,像一缕热风,扫过她心口。
我看到了。
昨夜火场,不是意外。
南宫寒的人在查“祁煜魂归”的传闻,放火烧了三户曾接触过灵枢阁弟子的人家,想逼出活口。
结果,有人冒充我,救了人。
不是我。
但可以是我。
我转身,往市集深处走。
红裙绣娘还在原地,手摸着被我碰过的下巴,脸没退红。
我又去了三个摊位。
药铺前,一个蓝衣姑娘递来香囊,说是驱邪的。我接过,笑着塞回一枚铜钱,上面刻了个“夜”字。
布摊边,一个寡妇抱着孩子,说梦见黑袍人救她脱险。我摸了摸孩子头,留下半块玉珏。
茶棚下,一个瘸腿老汉说他孙女被邪祟缠身,求我看看。我喝了口茶,说:“今晚子时,井边放一碗血水,别回头。”
他们都没认出我。
但他们记住了我。
“夜公子”——今早刚冒出来的人物,玄袍金瞳,会风水,救过人,还调戏姑娘。
流言比风快。
我坐在茶棚角落,听着四周议论。
“夜祁……听说了吗?昨儿救了王家丫头的那个?”
“可不是,长得妖,眼神勾人。”
“他玉佩上那龙,像极了三年前灵枢阁少主的……”
“瞎说!祁少主早死了!”
我低头喝茶。
茶是苦的。
我喝完了,放下碗。
碗底压着一张纸条,墨迹未干:城主府三更点灯,西厢有异动。
我烧了它。
火光一闪,纸成灰。
我起身,往城南走。
走到巷口,一个小乞丐拦住我,脏手递来一块糖画,是龙形的。
“姐姐让我给你的。”他说。
我接过。
糖画背面,用糖汁写了两个字:小心。
我没问是谁。
我知道。
有些人,哪怕只剩一缕魂灯,也会想办法递个信。
我咬了一口糖龙,咽下去。
甜的。
我继续走。
城南有座废庙,庙前一棵老槐,树洞里藏着半幅归魄图的残片。我昨夜就埋了它,等今日取。
我蹲下,伸手掏。
树皮粗糙,划过指节。
掏出来时,图上沾了土,我用袖口擦了擦。
图动了。
不是风,是它自己在颤。
归魄图连着风翩翩的命,她半身精血绘的,只要我还在这条脉上,它就能感应。
图上浮出一行血字:南宫寒派三人守你旧居,另七人在查冰棺异动。
我烧了图。
火光映着我金瞳。
我站起身,往城西走。
路过一家绣坊,门口挂满香囊。一个穿绿裙的姑娘低头缝线,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没停。
但她手里的针,顿了一下。
我走出三条街,摸了摸腰间。
龙形玉佩还在。
我把它解下来,塞进一个乞丐怀里。
“拿去换酒。”我说。
乞丐愣住,抱着玉佩跑了。
我知道,不出半日,这玉佩会出现在赌坊、青楼、黑市。
每个人都会说:夜祁出手阔绰,不留身外物。
花心,浪荡,无根之人。
最好别惹,但也不用怕。
我走进一条窄巷。
巷子尽头有扇小门,门缝塞着张纸条:三更,城主府西厢,门虚掩。
我撕了纸条,咽下去。
抬头看天。
日头偏西,离三更还有两个时辰。
我靠在墙上,闭眼。
金瞳在眼皮下微微发烫。
百里内,所有叫“夜祁”的人,心跳都快了一拍。
因为他们不知道——
这个名,是我借的。
真正的名字,还没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