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为民在金山镇的沉寂,如同春雨渗入干涸的土地,无声却持续。他依旧每天早早来到那间破旧的办公室,擦拭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然后不是被派去整理永远整理不完的旧档案,就是跟着不同的人下乡,扮演着一个沉默的记录员角色。镇里干部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渐渐从他这个“被发配的高材生”转移到了其他话题上,仿佛他已经彻底融入了这潭死水,激不起任何涟漪。
然而,李为民的笔记本却越来越厚。上面不仅记录了金山镇零散的经济数据,更多的是各家各户的实际情况:东头老张家劳动力足,但缺资金和技术;西村有几户试种过中药材,但苦于没有销路;镇子唯一的那家集体所有的砖瓦厂,设备老旧,管理混乱,连年亏损,成了镇财政的一个包袱……他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悄编织着对这片土地的认知网络。
转机,往往孕育于看似寻常的时刻。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得厉害,黑压压的乌云从西北方向翻滚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和暴雨将至的压抑。党政办里,众人依旧喝茶聊天,对窗外的天色变化不甚在意。只有李为民,看着县里前几天刚下发的一份关于“加强汛期地质灾害防范工作”的传真件,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想起之前跟着农技员下乡时,路过镇子北面的小岗子村,注意到那边山体土质疏松,坡脚下还住着十几户人家。当时闲聊中,有村民提到几年前下大雨,那边就有过小范围的山体滑坡。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他站起身,走到党政办主任老王的桌前。
“王主任,看这天色,恐怕会有强降雨。小岗子村那边山体情况不太稳定,是不是应该提前通知一下,让坡脚下的村民暂时撤离避险?”
老王正捧着茶杯吹气,闻言抬眼瞥了他一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小李啊,你这又是从哪本教科书上看到的?咱们这地方,夏天哪年不下几场大雨?没事!农民们有经验,知道怎么应付。你这操心太多了。”
旁边那个胖干部也搭腔:“就是,年轻人,别整天一惊一乍的。真要有事,村里会打电话来的。”
李为民没有争辩,他知道在这种固化的思维和惰性面前,言语是苍白的。他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但目光却紧紧盯着窗外。
暴雨,终于在傍晚时分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瓦片上、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很快就在院子里汇成了浑浊的水流。狂风卷着雨水,拼命拍打着窗户。
办公室里的人开始有些不安起来,聊天声小了,都望着窗外如注的暴雨。电话铃声突然尖锐地响起,老王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微微变了。
“嗯……嗯……知道了,雨是挺大……你们自己注意安全……”他含糊地应付着,挂了电话。
“谁的电话?”有人问。
“小岗子村的,说雨太大,担心后山。”老王语气有些烦躁,“年年都这样,屁大点事……”
李为民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王主任,不能再等了!小岗子村的情况我实地看过,风险很大!必须立刻组织预警和撤离!万一出事,就是人命关天!”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那双平时温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锐利如刀,竟让老王一时语塞。
“你……你嚷嚷什么?怎么组织?这么大的雨,车都出不去!”老王有些恼羞成怒。
“车出不去,人可以走!打电话通知村干部,用大喇叭喊!镇上的干部,能动弹的,现在就应该冒雨过去!”李为民语速极快,“我熟悉路,我现在就去小岗子村!”
说完,他不等老王回应,抓起门后那件破旧的雨衣,往身上一披,一头扎进了门外白茫茫的雨幕之中。
办公室里的人都愣住了,看着那个瞬间被暴雨吞没的背影,一时鸦雀无声。
李为民的身影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雨衣几乎毫无作用,冰冷的雨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灌满了他的胶鞋。脚下是没过脚踝的泥浆,每走一步都异常吃力。狂风几乎要把他掀倒,视线被雨水模糊,只能凭着记忆和模糊的山形轮廓辨认方向。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当他如同泥人一般,连滚带爬地冲到小岗子村时,村里已经有些混乱。村干部正在犹豫,村民大多躲在家里,只有少数人意识到危险,聚集在村部焦急地讨论着。
“快!后山危险!所有人,立刻撤离到村小学高地!”李为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强大的说服力,“我是镇上的干部李为民!听我的,马上转移!”
他的出现,他狼狈却坚定的姿态,他不容置疑的命令,像是一针强心剂,也像是一道明确的指令。村干部不再犹豫,立刻敲锣打鼓,用大喇叭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李为民则带头冲进那些最靠近山脚的农户家里,连比划带喊,帮助老人、孩子转移。
就在大部分村民刚刚撤离到相对安全的村小学不久——
“轰隆隆!!!”
一声沉闷如巨兽咆哮的巨响,压过了风雨声,从后山传来。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人们惊恐地看到,小岗子村后山一大片山体,裹挟着巨石和树木,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掩埋了坡脚下的那十几栋房屋!泥石流冲出的泥土和碎石,一直蔓延到村口。
所有人都惊呆了,望着那片瞬间被吞噬的家园,脸色煞白。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巨大的后怕交织在一起。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紧紧抓住了李为民湿透的胳膊,声音颤抖:“李干部……谢谢你!谢谢你啊!要不是你……”
“是啊!多亏了李干部!”
“刚才我们还不想走啊……”
感激声、后怕的哭泣声瞬间包围了李为民。
这时,镇上的几个干部,包括老王和那个胖干部,才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地赶到现场。当他们看到那一片狼藉的被掩埋区和聚集在安全地带、情绪激动的村民时,全都傻眼了。尤其是听到村民们一口一个“多亏了李干部”,他们的脸色更是青一阵白一阵。
老王看着被村民围在中间、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却目光沉静的李为民,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尴尬,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和动摇。这个他一直以来认为只是来“镀金”或者“被发配”的年轻人,在关键时刻,展现出的决断力、责任感和勇气,远远超出了他们这些所谓的“老基层”。
这件事像一阵风,迅速吹遍了金山镇乃至岩台县。李为民的名字,第一次不再和“汉东大学”、“被发配”这些标签联系在一起,而是和“果断”、“负责”、“救了十几户人家”连在了一起。
几天后,李为民被叫到了镇长办公室。
镇长姓刘,是个面相敦厚、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人。他亲自给李为民倒了杯茶,态度和蔼了许多。
“为民同志,小岗子村的事情,你处理得很好!非常及时,避免了重大伤亡!县里都点名表扬了!”刘镇长说着,话锋一转,“看来,让你一直待在办公室整理档案,确实是屈才了。经发办的老周身体不太好,马上要病退了。我考虑了一下,决定由你先临时主持经发办的工作。怎么样,有没有信心挑起重担?”
李为民心中波澜微起,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职务上的临时调整,更是一个信号——他苦苦等待的破局之机,终于在这场暴雨和泥石流中,被冲刷了出来。
他站起身,依旧是那副平静的神情,语气却沉稳有力:“感谢镇长的信任,我会尽力做好工作,不辜负组织和群众的期望。”
走出镇长办公室,天空已然放晴,被雨水洗刷过的空气格外清新。李为民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但他已经在这片看似板结的土地上,撬开了一道缝隙。他仿佛已经听到,命运的齿轮,正伴随着远方祁同伟即将毕业的脚步,发出清晰的转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