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自觉放缓了语气,用指尖轻点御案,眉眼都是笑意:“你身边这姑娘,倒像是从玉匣里刚取出来的暖玉,瞧着就让人心安。是翊坤宫新添的侍女么?朕的华卿好眼力。”
年世兰闻言一怔,随即屈膝笑道:“皇上说笑了,她并不是翊坤宫里的侍女,是臣妾失散多年的妹妹,名唤世芍。”皇帝这才往前倾了倾身,仔细瞧去——世芍被这目光扫到,耳尖瞬间漫上浅粉,头垂得更低,却依旧把脊背挺得笔直,那点怯生生的模样,倒让这块“玉”多了几分活气。他不由点头:“原是你妹妹,难怪瞧着亲切。你是骄阳般的艳,她是美玉般的温,姐妹俩各有各的好。既是刚寻回,怎么今日才带她来见朕?”
这话恰好戳中了年世兰心底最沉的那块疤,她攥着世芍的手腕将人牢牢带在身侧,二人一同跪得端正,声音压得比方才更低,却字字清晰地叩在地上:“皇上,臣妾今日斗胆将世芍带入殿中,自知有僭越之罪,此刻便来请皇上降罚。”
她顿了顿,指尖不自觉收紧了几分,似是在压下翻涌的情绪,又似在确认身边人的存在:“当年兄长年羹尧获罪,族中牵连者众,世芍也因此被贬为罪奴,这五年一直在浣衣局做着搓洗衣物的苦役,连冬日里都要浸在冰水里。臣妾也是今日晨起才偶然得知她尚在宫中、且境况这般艰难,一时私心难掩,只想着先将她从苦海里拉出来,竟忘了要先禀明皇上、请皇上的旨意。”
说到最后,她已然垂下眼睫,额前碎发扫过地面,语气里添了几分恳切:“此事全是臣妾思虑不周、行事鲁莽,与世芍无关,还请皇上只罚臣妾一人,饶过她这一回吧。”
世芍也跟着叩首:“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想念姐姐,才让贵妃姐姐为奴婢担惊受怕,皇上若要降罪,罚奴婢便好。姐姐她也是受奴婢牵连…”
皇帝看着两人姐妹情深的模样,抬手道:“起来吧。年羹尧的罪,早已定论,与你们姐妹无关。世芍在浣衣局待了十年,也够苦了,往后便留在翊坤宫,跟着你姐姐好好过日子,不必再受那苦。”
年世兰没想到皇上如此宽和,连忙带着世芍谢恩:“谢皇上恩典!臣妾定当约束世芍,绝不让她在外生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曹琴默的声音:“臣妾曹琴默,有事启奏皇上。”年世兰心头一动——想来是曹琴默查到了浣衣局的线索,便对皇帝道:“皇上,襄妃素来细心,许是查清楚了浣衣局苛待世芍的事。”皇帝点头:“让她进来。”
曹琴默款步进殿,手中捧着的素色锦盒衬得她指尖愈发修长,屈膝行礼时脊背挺得笔直,语气却稳妥得不见半分急切:“臣妾参见皇上,参见贵妃娘娘。”
皇帝抬手示意起身,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锦盒上,不等她接话,又颔首添了句,语气里多了几分寻常人家的温和:“说起来,近来温宜在尚书房跟着先生读书,朕倒听先生提过好几回。说她背书从不出错,连生僻的典故都能说个通透,笔下的字也比从前周正了许多。十二岁的孩子能有这份沉下心的性子,可见是你平日里教得尽心。”
这话入耳,曹琴默垂着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眼底先漫开一层柔暖的光,随即又迅速敛去,只留恰到好处的恭谨。她屈膝躬身,声音放得柔缓:“皇上谬赞了,温宜不过是性子静些、肯听先生的话,哪当得‘好’字。说到底,还是托了皇上的恩典,才能让她跟着那般有学问的先生读书。”
话音顿了顿,她才抬眼看向御座,语气悄然转了郑重:“臣妾今日冒昧前来,确实是要禀明浣衣局的事——这事既关涉世芍姑娘,也怕坏了宫里的规矩。”说罢便将手中锦盒递向身侧的苏培盛,目送他捧着呈至御案前,才继续缓缓道来:“先前贵妃娘娘念及世芍姑娘受苦,命臣妾去查探缘由,谁知一查竟查出些不堪的事来。浣衣局的掌事嬷嬷李氏,在局里当差五年,仗着手里管着宫人调配、差事分派的权柄,向来是作威作福惯了的。”
她刻意放轻了语调,却更显事情的真切:“底下的奴才若是没按时给她塞银子、送东西,轻则被她罚着搓洗衣物到三更天,连口热饭都不许吃;重则更是用掺了皂角的冷水灌嘴,折腾得人半条命都没了。世芍姑娘前几日便是因为手头实在拮据,没凑出银子打点她,竟被她拖到院中的雪地里,硬生生跪了两个时辰,回来后腿脚都冻得青紫,连路都走不稳。”
年世兰听到“雪地里跪两个时辰”,握着世芍的手骤然收紧,显然是动了大怒。世芍感受到姐姐的怒意,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眼底却也泛了红。
曹琴默余光瞥见两人神色,话锋未歇:“更甚者,臣妾查到李氏与四执库的朱嬷嬷来往密切,两人竟暗中勾结,把宫人调配当成了牟利的营生。各宫要挑宫女,李氏便先问那宫女的家人愿出多少银子,给得多的,便优先推荐到得宠的妃嫔宫里当差;给得少或是没银子的,要么打发去偏僻宫室干粗活,要么就留在浣衣局任她凌辱。前两个月,有个小宫女因家贫拿不出银子,被她故意派去冷宫当差,没过半月就冻病了,至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页纸递上:“这是臣妾让人查得的记录,近半年来,经李氏手调配的宫人,有十七个都给她送过银子,少则五两,多则三十两;还有九个无钱无势的,都遭了她不同程度的苛待。四执库的朱嬷嬷则帮她遮掩,每逢内务府查岗,便提前给李氏递信,让她收敛些——这般内外勾结,把宫里的规矩当成儿戏,把底下奴才的性命当草芥,若不整治,怕是要让这腐肉生蛆,坏了整个后宫的风气。”
皇帝拿起那张记录纸,越看脸色越沉,指腹在纸页上重重划过,待抬头时,看向曹琴默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重:“你不仅教女有方,办起事来也这般周全仔细,朕果然没看错人。温宜懂事,你也心思澄明,能在后宫里守着规矩、顾着公义,实在难得。”
说罢他转向苏培盛,语气冷得像冰:“传朕旨意,即刻将浣衣局李氏、四执库朱嬷嬷拿下,押入慎刑司严加审讯!再让内务府彻查两局的差事,凡与她们勾结的,一概革职查办,绝不姑息!”
苏培盛连忙躬身领命,快步退了出去。年世兰这时才松了口气,对曹琴默投去感激的一瞥,随即对皇帝屈膝道:“皇上英明!襄妃妹妹心细如发,今日这事,多亏了她。”
曹琴默适时往前半步,屈膝时衣摆轻扫地面,姿态恭谨又不失从容:“皇上过誉了,臣妾不过是做了分内该做的事,实在当不得‘有功’二字。”
她垂着眼,指尖轻轻拢了拢袖口,话锋自然绕到温宜身上,语气里添了几分柔意:“前几日温宜还跟臣妾说,先生教她‘做人要守本分、辨是非,遇事不可偏私’。臣妾听了便记在心里,如今处置浣衣局的事,也不过是照着孩子的话,不敢行半分徇私之事罢了。”
这番话既应了皇帝此前对温宜的夸赞,又悄悄将“公正”的缘由归给孩子的教诲,不显半分邀功之态,反倒更衬得她心性沉稳、处事妥帖,让皇帝瞧着愈发觉得可靠。
暖阁内的龙涎香似乎也淡了些戾气,世芍悄悄抬眼,看向曹琴默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感激——若不是这位襄妃娘娘查得仔细,又得皇上敬重信赖,她受的那些苦,怕是真要石沉大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