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贵人宋仙宛缓步而来,裙裾拂过青砖,无声无息,却似携了寒风。她与齐妃素来投契,又深知当年慧答应索绰罗湄雪之冤——那般温婉谨慎的女子,竟被祺贵人暗中挑唆,一句“言行失度”便打入冷宫,自此青灯孤影,再无天日。如今见她故态复萌,国丧未过,便戴红佩珠,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疏忽?”宋仙宛唇角微扬,眸光如刃,直刺祺贵人颈间那串红玉,“我倒觉得,不是疏忽,是有些人骨子里便无敬畏。眼里只看得见自己的风光,哪还记得这是什么时辰?当年慧答应何等端方,不也因一句‘一时口误’,被‘无意’告到太后面前,落得个冷宫终老?如今太后尸骨未寒,便急着披红挂绿,倒真是‘念旧’得紧——只不知,念的是哪门子的旧?”
字字如针,直扎心窝。祺贵人脸色瞬间涨红,转瞬又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攥住裙裾,指节泛白,却不敢抬头,更不敢辩驳。那桩旧事,是她心底最深的暗疮,宫中虽无人明言,却个个心照不宣。如今被宋仙宛当众揭破,羞愤交加,只觉得四面风冷,连呼吸都如刀割。
齐妃闻言,眸中掠过一丝赞许,却只淡淡一笑,未发一言,只将手中参茶轻轻递至宜修唇边:“皇后娘娘,喝口茶吧。身子是根本,莫要为这些不值当的人事气坏了自己。”
宜修接过茶盏,指尖冰凉,茶烟袅袅,却暖不了她心底的寒。她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茶味苦涩,一如心绪。她眼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太后的死,年氏的胎,青樱的婚,桩桩件件如乱麻缠心,连那点虚与委蛇的从容,都快维持不住了。
她终是倦了,抬手轻抚额角,声音低而疲:“罢了,你们都先退下吧。本宫想独自静一静,核对些礼单细节。”
众人领命退下,殿门轻掩,只余她一人独对满案黄纸朱批,烛火摇曳,映得她影子孤零零地投在墙上,如一座将倾的宫阙。
齐妃与宋仙宛并肩而出,廊下白绫在秋风中轻荡,如亡魂的叹息。二人缓步而行,脚步轻得似怕惊了这宫中的死寂。
“方才祺贵人那副模样,真是越看越令人作呕。”齐妃攥紧帕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含冰,“太后灵前未撤,她倒好,红玉珠链戴得招摇,是生怕旁人不知她心无敬畏么?”
宋仙宛轻颔首,眸光如水,却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她回头望了一眼远处廊下偷偷拭泪的祺贵人,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她向来如此,惯会踩着别人往上爬。慧答应的冤魂怕是还在冷宫哭呢,她倒先忘了。如今没了太后压着,更是无所忌惮。这般不知进退,迟早要被自己的贪妄拖进泥里。”
“可不是么。”齐妃轻叹,声音更低,几近耳语,“皇后如今心神俱疲,全被翊坤宫那胎事绊住,哪还有精力管这些琐碎?咱们做姐妹的,只得自己多留几分心。莫让这等不知轻重的,坏了太后的丧仪,也污了咱们这宫里的清静。”
宋仙宛颔首应下,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默契——祺贵人的张扬早已惹了众怒,如今没了太后这棵“靠山”,她们自然不会再放任她肆意妄为。而廊下的祺贵人,恰好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大半,她眼底的委屈渐渐被怨怼取代,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齐妃、康贵人……你们等着,今日之辱,我迟早要还回来!”
就在此时,总管太监江福海匆匆而入,袍角沾着未及拂去的尘灰,步履踉跄,似一路奔得急了。他躬身跪地,声音微颤,如风中枯叶:“启禀皇后娘娘,翊坤宫来报——华贵妃娘娘方才平安诞下一位小阿哥,母子均安。”
话音未落,宜修手中那盏参茶猛地一抖,茶水倾泻而出,泼洒在案头礼单之上。墨迹本已干涸,此刻被茶水一浸,竟如活过来一般,与新落的茶渍混作一团,晕开一片浓淡相杂的黑褐,像极了一幅被命运肆意涂抹的残局。她怔怔望着那片狼藉,指尖僵冷,连呼吸都似被扼住,久久不能言语。直至齐妃轻唤一声“皇后娘娘”,她才如梦初醒,缓缓闭目,再睁眼时,眼底已无波无澜,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悔恨,如寒潭沉铁。
——她本有机会的。
太后病重之际,正是宫中人心浮动之时。她曾数度在夜深人静时盘算,借着“冲喜”之名,暗中遣人往翊坤宫走动,或在药中添些“无意”的疏漏,或在香炉里燃一缕“安神”的迷烟。只消让年世兰那一胎不保,便足以撼动其盛宠之基。可她终究迟疑了。国丧在即,礼制繁重,她被丧仪琐事缠身,又因手臂旧伤未愈,夜夜痛得难以入眠,便总想着:再等等,等礼单理清,等伤口结痂,等一切妥当……再动手不迟。
谁知年世兰竟如此狠决,如此果敢!竟在她踌躇犹豫之间,抢在国丧前一刻诞下麟儿,抢在她尚未出手之前,便已为皇上添了血脉,为自身筑了金身。
宜修指尖微微发颤,指腹用力蹭着纸上那片污迹,一遍又一遍,似要将那墨与茶的纠缠抹去,可越是擦拭,那痕迹却越是模糊不清,反倒洇得更大,如心口溃烂的疮,越揉越痛。
“终究是我……被琐事与伤势绊住了手脚。”她低语,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却字字如刃,割在自己心上,“让她钻了这么大的空子……”
她顿了顿,喉头微动,眼底终于泛起一丝血色——不是怒,而是惧。是那种眼睁睁看着对手在自己眼皮底下完成绝地反杀的、彻骨的惧意。
皇子落地的那一声啼哭,如金石掷地,为年世兰的命途铸下一道不可动摇的印记。母凭子贵,从来不是虚言——龙裔血脉,便是她最坚硬的铠甲,最锋利的剑。皇上纵有万般权衡,终究难舍骨血,自此她于帝王心间,再添一分不可轻忽的分量。而青樱呢?她的姻缘被一道孝期的铁律死死锁住,一年之内,不得议婚,不得行礼,连一丝名分也落不下。这空白的一年,不是静候,而是风暴前的沉寂。
富察氏何等人物?岂会任这天赐良机从指缝流走?他们不会坐等,只会疾行。宫中暗流早已悄然涌动:一盒贡茶,一句关怀,一场“无意”的偶遇,皆是他们织网的丝线。他们会在皇上悲思未散时,以“体恤国本”为由,悄然提及“四阿哥婚配,宜早定名分,以安宗庙人心”;会在太后面前递上温言,让“贤淑有德”的富察小姐频频入宫问安,留下端庄识礼的美名。他们不争一时,却谋全局——只待孝期一解,圣旨一宣,那嫡福晋的凤冠,早已在众望所归中,悄然戴定。
两相夹击,如两座大山压顶而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望着那片晕开的污渍,忽然觉得,那不只是茶水与墨痕,而是她错失的时机、溃散的权势、以及步步沦陷的中宫尊严。
“如今她有了皇子傍身,青樱的婚事又陷了僵局……”她缓缓抬首,目光穿过雕花窗棂,望向翊坤宫方向,声音低哑,几近呢喃,“往后这中宫的位置,怕是连坐都坐不稳了。”
风穿堂而过,吹动案上礼单轻颤,如一声无声的叹息。而那串红玉珠链的余影,仿佛还在殿角晃动——旧祸未平,新患又起,这紫禁城的秋,竟比冬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