祺贵人喜不自胜,方才那点怨怼早如融雪般散了,忙不迭屈膝谢恩,声音里都裹着雀跃:“谢娘娘厚赏!嫔妾定当日夜佩戴,绝不离身,必不辜负娘娘这片心意!”她满心满眼都是对“福气”的憧憬,指尖已迫不及待触上红玉珠的温凉,全然未察觉,宜修在她垂首时,眼底掠过的寒芒——那串开过光的珠子里,掺着特制的麝香,寻常人嗅不出异样,可若长久贴身戴着,任是再强健的身子,也休想怀上龙嗣。
待那抹娇艳身影消失在殿外,宜修面上温存的笑意倏地消散,如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只剩凛冽的寒意。剪秋悄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娘娘,瞧祺贵人这模样,怕是真要当作传家宝,日日戴着了。”
“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宜修信步走向窗边,月光透过冰裂纹窗棂,在她清雅的面容上投下斑驳光影,像一幅浸了冷墨的工笔。她伸手抚过案头那件青金石松泉人物图山子——内务府造办处制的山形景致数不胜数,可能用这般品相青金石的却寥寥无几。这是整块原石剖就,选料极精,色蓝如靛,通体不见半点白石杂质,深湛的底色上金星闪烁,恰似夜幕中缀着的碎星,触手是沁骨的凉。
“要让她甘愿做景仁宫的眼线,总得给些甜头。”指尖轻叩着冰凉的石面,在那雕琢精巧的山景间流连——一面是两位老者沿石阶缓步登临,松荫覆肩,正驻足观瀑;另一面则是湍急溪流穿岩而过,在嶙峋山脚激起雪白水花,似能听见泠泠水声。山顶流云缭绕,恍若她此刻翻涌的心绪,藏着旁人看不懂的深。
“这串珠子既绝了她的念想,又让她死心塌地替本宫办事,岂非两全?”她的声音如山间薄雾般轻柔,却带着松根盘绕岩石的韧劲,半点不容动摇。指腹摩挲着青金石上雕琢的松针,那些细密的纹路在月下泛着幽光,就像她精心编织的罗网,网眼细密,正等着懵懂的飞蛾自投。
剪秋望着皇后在月下愈发清逸出尘的侧影,鬓边珠花随呼吸轻颤,不禁轻声道:“娘娘这步棋当真精妙。既用红玉珠绝了后患,又借淑和公主的婚事激起她的妒火。往后她定会死死盯着华贵妃,恨不得掘地三尺找错处。”
宜修唇角微扬,窗涵月影映得她姿态如鹤,连眼尾细纹都带着三分烟视媚行的风致。指尖轻轻划过青金石山子上嶙峋的纹路,指甲蹭过石面发出细响,如冰裂之音:精妙?不过是个起手式。若真能借这把刀,除去年世兰腹中那块肉——她望着殿外寂寥的庭院,声音柔得像情人低语,那才叫真正的落子无悔。毕竟这深宫之中,世间萧散更何人,除非明月清风我。
月光流过她微微上扬的唇角,将那份孤绝浸染得愈发深邃。
殿外瓦冷霜华,月光如水倾泻,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恰似一只静候猎物的白鹤,立在寒夜里,不动声色。
倏尔宜修缓缓抬眼,眸中幽光浮动,似深潭映月,藏着不见底的算计:“届时祺贵人便是主谋,瓜尔佳全族皆是从犯。所有罪证都会指向他们,本宫只需立在景仁宫前‘主持公道’——既除去年世兰的倚仗,又让皇上见识本宫顾全大局的胸襟。”她指尖轻叩青金石山子,恰好敲在雕琢的瀑布水花处,石面的凉透过指尖漫上来,“更要紧的是,瓜尔佳氏为求自保,定会倾尽族中势力来求本宫周旋。这岂不是将半个前朝的命脉,亲手奉到景仁宫来?”
剪秋躬身时鬓边珠花轻颤,声音里带着几分敬佩:“娘娘算无遗策。只是……叶澜依终究是驯马女出身,野性难驯。昨日她还当着众人的面说‘贵妃娘娘的步摇像马铃铛’,这般不知轻重,怕是难管。”
“本宫自然看得见她眼里的桀骜。”宜修执起茶盏,水面浮着的嫩芽如剑戟林立,绿意鲜活,却衬得她指尖愈发苍白。“可你要明白,年世兰背后是战功赫赫的年家,祺贵人身后是盘根错节的瓜尔佳氏。唯有叶澜依——”她忽然轻笑,笑声轻得像风拂过窗纸,“一无所有,反倒让皇上觉得新鲜。这份‘一无所有’的恩宠,恰是她最值钱的筹码。”
殿角银丝炭爆出星火,微光一闪即逝,映得宜修眼底明灭不定:“驯马女最懂如何驯服烈马。本宫既然能用红玉珠拴住祺贵人,自然也有法子,给野马套上辔头。”她指尖掠过山子上那两个观瀑的老人,衣袂纹路清晰可见,“若她识趣,本宫不介意让她在御前更得意些;若不然……”
青金石冰冷的触感沁入指尖,那雕琢的松针仿佛突然变得尖锐,刺得人手心发紧。宜修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松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从驯马场到养心殿,她走了不久。可从云端跌落泥沼,只需要本宫一句话。”
剪秋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应声:“娘娘考虑得这般周全,奴才是多虑了。那叶澜依就算再桀骜,也定然不敢跟娘娘作对。”
宜修的目光越过描金窗棂,望向墨色沉沉的宫苑,檐角铁马在夜风中发出零丁轻响,似幽魂叩问,又似命运的低语。她指尖在腕上玉环的细腻纹路上流连,那玉环是上好的羊脂玉,触手温润,却压不住心底的寒,任冰凉的触感一点点沁入肌理。
“至于祺贵人……”她声音忽然放得轻软,像在说一桩风雅旧事,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怜悯,“终究是为本宫办过事的,总不能让她走得凄凉。待事了之后,本宫要在皇上跟前好好‘痛心’一番——就说她虽犯下大错,终究是年少糊涂,求皇上追封个嫔位。”
剪秋会意地低头,声音里带着附和:“娘娘仁厚。瓜尔佳氏见娘娘这般顾念旧情,必定感恩戴德,往后更不敢有异心。”
“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宜修转身时裙裾纹丝不动,素色裙摆垂落如静水无波,连衣料相触的轻响都压得极淡,仿佛连风都不敢扰她半分。“但你要记得,须得保全她全尸,按嫔位规制治丧。让六宫都瞧瞧——”她伸手执起案上那卷《列女传》,指尖在绢面“贞顺”二字上轻轻拂过,指甲蹭过墨痕,声线里浸着如霜雪般的“慈悲”:“《列女传》有言:‘终执贞心,洁如冰雪’。可这深宫里,活着的贞洁哪及死去的忠心来得好用?”话音落时,她将书卷往案上一搁,绢面与檀木相撞,闷响里竟藏着玉石碎裂般的决绝。
剪秋垂首盯着自己鞋尖颤动的珍珠,耳旁传来皇后温柔似水的嘱咐,字句却裹着冰碴:“去跟内务府说,祺贵人用的一应器物都要按嫔位制备。特别是那口棺椁……”她话音微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玉环,似在斟酌最风雅的措辞,眼底却无半分温度:“要选纹理匀称的金丝楠,须得是百年成材的老料,缝隙处用珊瑚粉调生漆填实,连棺盖的雕花也要依着‘四季平安’的纹样来——总得让她走得‘安稳’些。”
宜修独自转至听涛馆。夜色正浓,殿内只点着两盏长信宫灯,昏黄的光落在紫檀翘头案上,映得宣纸如薄雪。她抬手各执一支狼毫,左笔蘸的是松烟墨,右笔调的是油烟墨——左手工楷笔锋沉敛,落纸如古井无波,每一笔都透着“贤后”的端庄;右手狂草却似有千钧力,笔走龙蛇如剑影掠空,墨痕里藏着未卸的锋芒。
两股墨迹同时在宣纸上游走,黑白交错间竟都朝着同一个“静”字蔓延:左边的“静”,横平竖直如老僧入定,撇捺间皆是温顺;右边的“静”,笔画飞白似潜龙在渊,转折处全是桀骜。最后一笔落下,她猛地掷开双笔,狼毫撞在青玉笔山上,墨汁溅出点点黑斑,倒像雪地里溅了血。
那对“静”字在灯下相映成趣:一个端庄如循规蹈矩的贤妇,一个狷狂似藏锋待发的枭雄。宫女正要上前收拾,却见她抬手制止,指尖指向那纸墨痕,语气淡得像在说件寻常事:“装裱起来,用绫边镶了,就挂在祺贵人日后停灵的那间偏殿里——让她黄泉路上也瞧瞧,什么是‘静’,什么是本宫给的‘体面’。”
窗外忽然掠过一声孤雁哀鸣,凄厉的声响划破夜空,又迅速消散。剪秋轻声请示:“叶澜依那边,是否要再催一催?”
“让江福海带一匣子南珠去。”宜修从多宝格里取出一枚白玉连环,手指灵巧地解着环扣,玉环相击,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告诉她,若三日内把东西送来,这匣珠子就是给她的赏赐。若是不愿……”玉环倏然分离,她将其中一半掷回匣中,玉与木相撞,声响冷硬,“本宫不介意让她尝尝,从御前红人变回驯马女的滋味——那种从云端跌回泥地的冷,她该记得清楚。”
待剪秋退下,宜修独自立在烛影里。案上那盆水仙开得正好,素白的花瓣托着鹅黄的蕊,可若细看便会发现,每片花瓣边缘都泛着不自然的枯黄,像被无形的手捏过,失了生气——就像那些看似光鲜的恩宠,内里早已被算计侵蚀,只剩一副好看的空壳。她伸手掐断一朵将谢的花,任残瓣飘落在青金石山子的溪涧纹路上,白与蓝相衬,竟有种说不出的苍凉。
棋局已布到中盘,弃子、杀招皆在指间流转。叶澜依是步险棋,走得好能破局,走得差便成弃子;祺贵人是步明棋,明晃晃摆着,任谁都看得见,却没人知她早已是死棋;而真正决定胜负的,永远是藏在最后、不为人知的那步暗棋。夜风卷着残雪拍打窗纸,发出“沙沙”的响,她在渐弱的更漏声里轻轻摩挲着那半枚白玉环——指腹蹭过环上的纹路,就像摩挲着那些棋子命运断裂的轨迹,凉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