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捧着桑露茶,柔声赞道:“娘娘想得周全。三十两敬管事,十两拢下属,既不张扬,又能把恩威立住,这般心思,嫔妾实在佩服。”
年世兰轻笑一声,看向安陵容:“还是你当初的法子好,先抑后扬收了昌贵人,如今又借着赏银梳理了内务府。这宫里的事,原就讲究个轻重得当,才能步步稳妥。”
年世兰轻笑一声,看向安陵容:“还是你当初的法子好,先抑后扬,既收了昌贵人的心,又借机把内务府的人梳理一遍。这宫里的事,原就是要这般步步为营。”
新年的余温尚未散尽,内务府的太监们已踩着宫道的残雪,捧着锃亮的朱漆食盒与叠得齐整的绫罗绸缎按份例送节礼。铜环叩门的轻响与“某某宫接旨”的唱喏声此起彼伏,为沉寂的宫廷添了几分烟火气。
皇后宜修正坐在窗下,指尖捻着一匹新贡的杭绸细细端详——那料子泛着月华般的柔光,触手滑腻如凝脂。这时,贴身宫女剪秋轻步上前,袖中暗托着一封密信,声音压得极低:“娘娘,鄂大人的心腹又来了,这是三日内第二封。”
宜修目光胶着在指尖绸缎的缠枝纹上,只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信封口的瓜尔佳府鎏金印章色泽沉亮,拆开时纸页边缘卷着细碎的毛边——显是被反复摩挲,连折痕处都泛了软。字迹比前次潦草许多,墨痕在“自省”“补过”等字上晕开浅淡的墨团,像写信人落笔时指节发颤,字里行间全是为失位祺常在瓜尔佳文鸳求情的急切:先述“小女闭门思过,食不知味”的卑微,再表“感念圣恩,只求御前补过”的哀求,末尾更隐晦绕到“昨日御书房闲话,皇上曾问起从前伺候的旧人”,字字都往皇帝的旧情上引。
她捏着信笺的指尖微微用力,将薄纸压出浅淡的折痕,沉吟半晌才松了手。晚间皇帝驾临,玉箸正悬在翡翠烧卖上方,宜修便执起描金白瓷汤碗,舀了勺温热的鸽蛋汤递去,语气轻得像落雪:“今儿翻拣旧年绣样,倒想起文鸳那丫头。从前在御前伺候,端茶递水也算周全,不过是年轻气盛犯了糊涂。如今刚过上元,宫里正该添些活气,若能给她个改过的机会,既全了皇上的仁厚,也让宫里姐妹瞧着和睦。”
皇帝端茶的手一顿,茶盏与杯托相触,“叮”的一声轻响在暖阁里漫开。他望着碗中浮起的细白葱花,恍惚间竟见着当年瓜尔佳文鸳初入宫的模样:粉绫袄子衬得人像枝初绽的海棠,鬓边别着朵新鲜的粉海棠花,奉茶时手微颤,眼底还藏着未脱的稚气。旧事如檐角垂落的冰棱,在心头轻轻一撞,他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忽然喟叹出声:“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这宫里的人,走得快,忘得也快,倒偏生念些旧情。”话音落时,他呷了口茶压下眼底的怅然,语气淡却掷地有声:“既逢新年,便复了她贵人位份吧。”
晚膳的热气裹着翡翠烧卖的油润、玫瑰酥饼的甜香漫在空气中,烛火忽明,将皇帝的影子稳稳投在案后那架康熙年间御制的“岁寒三友”紫檀嵌玉屏风上——屏风中的松针如墨、梅枝缀红、竹节含青,玉嵌的雪片泛着温润光泽,他的身影落在松竹之间,竟似与屏上景致融在了一处,添了几分静穆。皇帝放下玉箸,指尖反复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祺贵人的阿玛鄂敏,革职也有些年头了。朕想着,先复他都察院经历司六品经历,让他先在任上历练。”
他抬眼时,目光掠过宜修的脸,似不经意却带着掂量:“若往后差事办得妥当,再复他佥都御史之位也不迟。皇后以为如何?”
宜修捏着酥饼的手微顿,糕饼上的玫瑰碎屑落在描金碟中——她如何不知,这哪里是问她的意思,分明是借瓜尔佳氏的事,试探她对前朝官员任免的态度。她当即放下点心,取过绣着兰草的丝帕轻擦指尖,唇边漾开温顺的笑意,语气却恭谨得无半分逾矩:“臣妾一介妇人,岂敢妄议朝政。皇上圣明,既觉鄂敏可用,那自然是识人的妥当安排。臣妾只盼他能感念皇上的宽恕,往后好生当差,不负圣恩罢了。”
皇帝听了这话,唇边噙着的淡笑未变,只是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语气带着点似真似假的探问:“皇后素来贤德,想来今晚推荐德贵人侍寝,也是为着后宫和睦?”
宜修指节不着痕迹地收紧,白玉般的指甲在茶盏青釉上压出一道浅痕,指间那枚烧蓝鎏金护甲泛着幽冷的光,凤尾纹路在光线下流转着暗涌的华彩。她徐徐饮茶时,护甲边缘与瓷壁轻触,发出极细微的刮磨声,面上却依旧凝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温婉。
“德贵人近来身子爽利,性子也愈发柔顺,日夜盼着能为皇上分忧。”她声线平缓如无风的湖面,“只是这六宫之中,谁不仰望天颜?倒也并非她一人独有此心。臣妾不过是见她心诚,顺口一提罢了。”
话音落下,她指尖的鎏金护甲在案几上不经意般轻叩,目光却已淡淡掠过那盏清茶,仿佛方才所言,真的只是茶余饭后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闲话。
皇帝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屏风上自己的影子,方才那点念旧的怅然尽数散去,语气陡然添了几分郑重,字字都带着分量:“华贵妃生产在即,这一胎干系重大,宫里上下都得警醒些,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宜修垂着的眼帘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蹙起——那点褶皱快得如同被风吹过的纸痕,转瞬便敛了去。她随即欠身,声音恭敬又稳妥:“皇上放心,臣妾早做了安排。亲自挑了四名儿女双全、经验老道的接生姥姥送去了翊坤宫伺候。太医院那边,也留了三位德高望重的太医日夜轮值,连专攻产科的李自徽太医都在其中,就怕有突发状况。”
话到此处,她指尖微微收紧,将锦帕攥出深痕,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忧疑:“只是华贵妃此番行事,实在令人心惊。温实初远在热河,她竟连一道请旨的工夫都等不得,径直将人召回。太医院规制在她眼中,倒成了可以随意揉捏的虚文。”
她忽而抬眸,眼尾泛着若有若无的红,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剑刃上:“这般说调就调、说撤就撤的做派……倒让臣妾想起从前年大将军在西北时,也是这般说调兵就调兵,说换防就换防的,果真是一家子的兄妹呢”
语罢她倏然垂首,像是被自己的话惊着了,连呼吸都放轻了:“臣妾失言了。妹妹终究是关心则乱,毕竟皇嗣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