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噼啪,将年世兰一身榴红宫装映得如燃似灼。她缓缓吸气,喉间那股腥甜被强行压下,眼底却已没了半分惊怒——赵成松这颗棋子折得仓促,倒让她把宜修藏在暗处的手脚,看得通透分明。
“皇上。”年世兰扶案起身,动作不算迅猛,衣袖擦过椅沿的声响却格外刺耳。她眼神冷得像腊月寒冰,定定落在皇帝脸上:“赵成松假御膳房之名,害臣妾,更害皇嗣。此等恶奴不除,后宫的规矩,怕是要废了。”指尖落下,重重叩在紫檀椅扶上,那闷声沉沉的,压得殿内檀香都仿佛滞了一滞。
皇帝抬眼扫过年世兰眼底的愤懑,又瞥向宜修骤然铁青的脸,眸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语气却听不出起伏:“爱妃受委屈了。”他先对年世兰缓了声,话锋却陡然转厉,对阶下太监冷喝:“赵成松罔顾宫规,构陷妃嫔,即刻杖毙!”
“皇上圣明!”宜修几乎是立刻应声,指尖攥得帕子发皱,低垂的眼帘却掩不住怨毒——赵成松一死,她在御膳房的眼线彻底断了,这笔账,她死死记在了年世兰头上。
年世兰肩背稍松,眼底寒意却未散。她要的从不是一句安慰,是这满殿人都看清:她年世兰的脸,不是谁都能随意泼脏水的。
“简直是胡闹!”太后猛地拍响椅侧,语气带着惯有的颐指气使,“不过是个奴才揣度错了主子的心思,多大点事,竟要取人性命?传出去,还当皇家多苛待下人,失了仁厚之心!”
“揣度错意?”年世兰冷笑出声,声音尖厉如刃,“太后明鉴!若是赵成松在莞嫔安胎的膳食里塞大寒之物、转头就攀咬臣妾算‘错意’,那要等莞嫔血崩、龙胎不保,臣妾被打入冷宫,才算大逆不道吗?!”
“皇额娘,此风绝不可长!”皇帝抬手止住她,目光扫向太后,语气不容置喙,“敢动龙胎、构陷宫妃,不严惩何以立规矩?后宫岂非要乱了套!”
太后被噎得脸色发青,却仍端着架子别过脸,嘴里嘟囔着:“终究是条人命……皇家应以宽仁为本……”宜修忙上前打圆场:“都是臣妾御下不严,扰了太后与皇上清净。”眼角的余光扫过年世兰唇边的冷笑,宜修面上不动声色,唯有袖中的手指死死蜷缩着,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这寿康宫的檀香本就醇厚,此刻混着殿内凝滞的空气,像一张无形的网,沉沉罩下来。甄嬛只觉那香气顺着鼻息往肺腑里钻,先是太阳穴突突地跳,接着眼皮便重得像坠了铅,连带着四肢都软绵无力。
她想撑着身子站直些,可膝盖一弯,竟再也稳不住,“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冰凉的地砖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却抵不过那股汹涌的困意。方才还清明的神智像被浓雾裹住,周遭的声响渐渐远了,太后与宜修的身影也变得模糊。
不过短短数秒,她的头便不受控制地往前倾,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细微的鼾声轻轻响起,在这肃穆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那双总是含着慧黠与警醒的眸子,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垂着,倒像是终于卸下了满身防备,沉沉睡了过去。
皇帝眉头微蹙,目光落在甄嬛沉睡的脸上,方才因赵成松之事而起的厉色淡了几分,竟生出些莫名的怜惜来。他挥了挥手,沉声道:“许是连日劳累,乏极了。”
这话出口,宜修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皇上这分明是护着甄嬛!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皇帝已吩咐身边的太监:“扶莞嫔去偏殿歇着,仔细照看。”
年世兰斜睨着宜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皇后想借“失仪”发难?偏皇上偏疼这莞嫔,连当众打鼾都能轻描淡写揭过,倒是白费了她那点心思。
宜修攥紧了帕子,指尖几乎要嵌进肉里。方才还因赵成松被除而暗恼,此刻又见甄嬛得皇上维护,心头的火气蹭地往上冒,却只能强压着,挤出一句:“皇上说的是,莞嫔妹妹许是真累着了。”
殿内,甄嬛呼吸匀净,没人瞧见她垂在锦被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场“昏睡”,原是她借慌乱演的戏。
“在莞嫔入宫前,芳若姑姑曾到甄府教习,提到臣妾在满蒙汉女子中都是数一数二的翘楚,甄嬛便预言臣妾‘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莞嫔甄氏,此事你认不认!”
年世兰陡然站起,一眼就看破甄嬛在装睡。
皇帝脸色本就因甄嬛肖似纯元而沉凝,此刻听年世兰提起旧事,眉峰骤然拧紧,目光像淬了冰般落在甄嬛脸上——那半张被红疹爬满的肌肤,此刻瞧着倒添了几分狰狞,再无往日的清丽温婉,与记忆中纯元的影子愈发割裂。
“哦?”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人的威势,“她竟说过这话?”
甄嬛心头一紧,昏睡的戏码再演不下去,猛地睁开眼,额前碎发下的眸子闪过一丝慌乱,却强撑着道:“皇上明鉴,臣妾绝无此意!芳若姑姑……芳若姑姑许是记错了!”
年世兰冷笑一声,指尖轻叩着腕间的金镯子,声音如冰:“芳若虽没当面跟本宫说过,可这话却像长了腿似的,从甄府一路传到了翊坤宫的耳朵里。”
她抬眼扫向皇帝,语气里的讥诮几乎要凝成针:“皇上忘了?芳若离宫前在甄府教引,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原是本宫远房表亲的儿子。那孩子嘴笨心实,回府探亲时跟他娘学舌,说亲耳听见莞嫔对着芳若姑姑评说臣妾,原话便是‘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这话还特意嘱咐芳若‘不必外传’,偏那小太监正在门外洒扫,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后来芳若被逐,那小太监怕引火烧身,连夜辞了差事逃回老家,临走前才敢把这话透给他娘。他娘胆小如鼠,直到上个月才敢托人悄悄递信到翊坤宫,只求别因这桩旧事连累了满门老小。”
这番话说得密不透风——既堵死了“芳若为何不直接对质”的破绽,又借“远房表亲”“老家递信”的细节钉死了传言的“实据”,连人证的畏缩、时间的迁延都算计得丝毫不差,俨然铁证如山。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如寒潭。他最恨后宫私下臧否是非,更何况这话戳的是最敏的痛处。甄嬛明着评的是华妃,暗地里却像一杆冷箭,射向所有凭容貌得恩宠的女子——当年纯元皇后盛宠之时,不也以绝世容色冠绝后宫?这话若坐实,岂不是连故去的纯元都被暗讽成了“以色侍人”之流?更遑论,这话背后隐隐刺着的,正是他这个当年为纯元容貌倾心、如今亦凭喜好眷顾妃嫔的帝王。
宜修在旁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得像拂过湖面的风,字字却如尖利无比的冰棱:“原来还有这层隐情……说起来也奇,芳若在宫里当差数十年,素来谨言慎行,是太后跟前都赞过的稳妥人,偏一派到了甄府教引,就出了这些岔子,想来是被某些心思活络、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带得失了分寸。”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甄嬛惨白的脸,语气愈发恳切,却句句往刀刃上递:“只是莞嫔妹妹,你初入宫时那般恭谨本分,见了本宫和华妃都要规规矩矩行全礼,怎会说出这等张扬僭越的话来?莫不是……心里早觉得凭着几分容貌才情,就能轻慢旁人,连宫里的规矩、先皇后的体面都不放在眼里了?”
“若真是无心之失倒也罢了,可这话偏还特意嘱咐芳若‘不必外传’,倒像是早料到这话不妥,偏要逞一时口舌之快。只是莞嫔妹妹啊,宫里的墙没有不透风的,先皇后在天有灵,若听见有人暗指‘以色侍人’,怕是也要寒心的。”华妃再不肯给甄嬛留活路,淡淡撂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