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夜宴的暖阁里,鎏金铜炉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烘得人骨头缝都酥了。琉璃灯串从梁上垂下来,灯影里各宫妃嫔鬓边的珠翠流转,琵琶声混着烫酒的热气漫在席间,倒有几分融融暖意。年世兰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赤金嵌红宝的护甲漫不经心地叩着杯沿,目光扫过对面的端妃——月白绫袄衬得她脸色愈发清癯,鬓边只簪了支素银簪,正低头跟侍女吩咐着什么,素净得像尊不染尘埃的冰瓷。下首的曹琴默怀里,温宜裹着水红斗篷,脖子上的双鸳金项圈随着呼吸轻轻晃,流苏上的金点在灯影里碎成一片星子。
宴席吃到一半,曹琴默抱着温宜起身敬酒,刚弯下膝盖,怀里的孩子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小手在脖子上乱抓,竟把项圈拽得歪到了一边,金链蹭着娇嫩的肌肤,划出道浅浅的红痕。
“这是怎么了?”皇后放下玉筷,银鎏金的箸尾在描金碟沿轻磕,发出清脆的响,眉峰微蹙着,目光落在孩子通红的小脸上,“方才还在乳母怀里咯咯笑呢,怎的一到你手上就闹得这样凶?”
曹琴默赶紧按住孩子乱抓的手,眼圈“唰”地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回皇后娘娘,这孩子打小就爱夜里哭,哭得撕心裂肺的,太医来了好几回,号脉看舌苔,总说查不出缘故。臣妾原先也没多想,只当是孩子娇气。可方才看她抓项圈的样子……”她忽然停住,手指抚过项圈的接缝处,指尖微微发颤,“皇上,皇后娘娘,臣妾斗胆求您做主——这圈儿是端妃姐姐前年亲手送的,臣妾戴在温宜脖子上快两年了,总觉得它沉得怪。方才温宜一闹,倒让臣妾想起件事来……”
说到这儿,她抱着孩子“噗通”跪下,锦缎裙摆铺在地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白花。温宜被这动静吓得哭得更凶,小脸憋得通红。“这圈儿夹层里像是藏了东西!臣妾不敢自己动,求皇上传太医来验!若是真的是臣妾多心,冤枉了端妃姐姐,甘愿领欺君之罪!”
满屋子的琵琶声戛然而止,连酒壶碰撞的轻响都没了。端妃手里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碟上,脸色“唰”地褪尽血色,猛地站起来,声音发飘:“襄嫔这话是什么意思?这项圈是我的陪嫁旧物,当年亲手给温宜戴上时,满宫的姐妹都看着呢,怎么会藏东西?你……你这是栽赃!”
皇后慢悠悠地转着腕上的羊脂玉镯,目光在端妃和曹琴默之间打了个转,像是在权衡什么。“端妃素日是个妥帖人,断不会做这等阴私事。”她拈起块杏仁酥,慢条斯理地尝着,酥皮簌簌落在碟里,“只是……”话锋微顿,她抬眼看向皇上,“孩子哭闹总得有个由头,既然襄嫔起了疑,验一验也无妨,省得往后宫里人心里总揣着疙瘩,平白生出些是非来。”
“是不是多心,验过就知道了。”年世兰放下琥珀酒杯,酒液在杯底晃出涟漪,她瞥了眼端妃发白的脸,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端妃姐姐向来坦荡,总不会怕验吧?”
端妃的指尖死死攥着帕子,帕角被绞得变了形。她望着曹琴默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温宜,又看向锦盒里那圈泛着冷光的金饰,喉咙里像堵了团棉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殿内的暖香明明还是方才的馥郁,此刻闻在鼻里,却只剩彻骨的寒意——她知道,这杯由旁人精心酿好的毒酒,终究是要逼着她喝下去了。
皇上皱着眉摆了摆手:“传许太医。”
许太医匆匆赶来时,曹琴默正抱着温宜垂泪,那副慈母心肠看得人动容。金项圈被呈到托盘里,在灯影下泛着陈旧的暖光,鸳鸯交颈的纹路里积着薄薄一层灰,倒真像常年佩戴的旧物。刘太医取了银簪在接缝处轻轻一挑,夹层里立刻掉出些黑褐色的粉末,凑近鼻尖一嗅,脸色骤变,“噗通”跪在地上:“回皇上,是……是麝香!而且看这成色,像是……像是放了有些年头的陈货!”
“十年……”曹琴默眼泪直流,“端妃姐姐送圈儿的时候,还特意嘱咐说‘日夜戴着才稳妥’,原来竟是这样的‘稳妥’!温宜夜夜哭闹,臣妾这两年再没能怀上,都是它害的!”
端妃急得手指冰凉,看着那熟悉的项圈,又看看曹琴默满脸泪痕,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棉絮。项圈是她的,送也是真的送了,可那陈年麝香的痕迹,倒像是打从做出来时就嵌在里头的。
此时,一直默坐一旁的敬妃忽然起身,福了福身道:“皇上,臣妾斗胆说一句。端妃姐姐性情素来耿直,当年陪嫁的物件更是贴身护着,若说她有意藏麝香害人,臣妾是断断不信的。”她目光诚恳,看向皇帝,“这项圈既有十年光景,期间辗转人手或许不少,会不会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端妃姐姐这些年身子素来弱,若项圈里真有麝香,她日日戴着,自己怕是早受不住了,还请皇上明察。”
皇帝脸色沉得像寒潭,目光扫过端妃,又掠过敬妃:“你也替她说话?”
皇后轻轻“咦”了一声,似是诧异又似了然:“竟真是麝香?端妃妹妹也太不小心了,贴身戴了这些年的物件,里头藏着这东西都不知晓?说出去,旁人怕是要疑心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端妃被侍女扶着,手指死死攥着袖口,希望里头的万字不到头纹样能够护佑她。她望着皇帝冷硬的侧脸,又看向皇后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眼泪糊了满脸:“皇上,臣妾真的没有!那项圈从臣妾及笄戴到入府,从没离过身,要是有麝香,臣妾自己怎么会没察觉?”
“察觉?”年世兰放下酒盏,银杯子底磕在桌上,“当”的一声响,“姐姐是说,有人能在你日夜戴着的东西里动手脚,还瞒了你这些年?这宫里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曹琴默抱着温宜,低着头擦眼泪:“臣妾也不愿意相信,可太医的话……温宜的哭闹……”她抽噎着,“或许……或许姐姐当年也不知情?是底下人做的手脚?”这话听着像在为端妃开脱,其实坐实了“确实有麝香”这回事。
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只剩厌烦:“不用再辩了。延庆殿清净,你去那里好好反省。”说着起身,龙袍扫过桌子,带倒了一只空杯子,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暖阁里特别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