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无穷无尽、流淌变幻的光。
当交通艇没入那片光晕的瞬间，林墨的第一个感觉是——所有的参照物都消失了。
没有上下，没有左右，甚至没有前后。视野被柔和却无处不在的光填满，那些光带不再是从外部观察时的整齐结构，而是化作了包裹一切的流动介质。交通艇的仪表盘开始疯狂闪烁，随即超过三分之二的读数变成了乱码或直接黑屏。
“通讯中断！导航失效！惯性参照系紊乱！”扳机——小队中最年轻的侦察兵，声音里带着一丝本能的紧张，但手上操作仪器的动作依然稳定。
“关掉所有非必要系统，切换至备用机械仪表。”林墨的声音在小艇内部通讯频道中响起，平静得像是在基地里做日常训练，“张猛，报告你们的情况。”
隔了两秒，张猛的声音才传回来，带着明显的干扰杂音：“老……老大……我们还在，但三艘艇之间……视觉失联了……只能靠……短距脉冲信号……维持相对位置……”
情况比预想的更棘手。这迷宫的规则从一开始就在瓦解他们熟悉的物理法则。
林墨闭上眼睛，深深吸气。灵魂深处的“基石”传来更清晰的共鸣，那些裂痕在光晕的包裹下微微发烫，却不疼痛，反而有种浸泡在温泉水中的舒缓感。他尝试调动一丝“定义”权能——极其微小的量，就像用手指轻触水面。
权能流淌而出的瞬间，周围的光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混沌一片。在林墨的感知中，光带开始呈现出清晰的“层次”和“流向”。它们不再是随机的，而是遵循着某种极其复杂、却确实存在的逻辑结构编织在一起。有些光带承载的是“空间折叠”的规则，有些是“时间流速差异”，有些是“概率扰动”，更多的则是他暂时无法理解的概念性存在。
而所有光带，都在向着迷宫深处某个点汇聚——那里散发着与“基石”同源的、更加浓郁纯净的“摇篮”本源气息。
同时，他佩戴的“星语罗盘”也有了反应。内部的星沙旋转速度明显加快，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的尖端微弱却坚定地指向光带汇聚的方向——与他的感知完全一致。
“有路了。”林墨睁开眼睛，“所有人，跟着我的信号脉冲走。记住，在这里不要相信眼睛，相信直觉和仪器的基础读数。如果我们分散了——”
“就他娘的往‘感觉最不对劲’的地方冲，对吧老大？”张猛接过话头，杂音似乎小了些，“你以前在‘腐朽国度’那鬼地方教过我们。”
林墨嘴角微微上扬：“没错。”
四艘交通艇保持着松散的菱形队形，开始向着迷宫深处缓缓前进。说是前进，其实更像是在光的海洋中“游动”——因为没有惯性和重力参照，所有的移动都依靠艇身两侧小型推进器的微调。
最初的十分钟，寂静得可怕。
只有推进器轻微的嗡鸣，以及偶尔仪表跳动的滴答声。光带在身边无声流淌，变幻出种种奇异的几何图案，有时像是无限延伸的走廊，有时又像巨大的星空穹顶，有时甚至会闪现出一些模糊的、如同记忆碎片般的画面——林墨瞥见了一个陌生的星球表面，巨大的晶体建筑耸立；张猛低声咒骂说他看见了他牺牲多年的老班长在向他招手；铁砧——那位沉默寡言的爆破专家，只是报告说他“看见了老婆做的红烧肉，妈的还冒着热气”。
“这些光在读取我们的记忆碎片，制造幻觉干扰。”林墨在小队频道中分析，声音稳定，“不要凝视任何一幅画面超过三秒。如果感觉意识被牵引，就掐自己大腿——用点力。”
“老大，这鬼地方怎么跟闹鬼似的……”扳机嘟囔着，随即传来一声清晰的“嘶——”，“我掐了，真疼。”
“疼就对了。”张猛哼了一声，“总比被勾了魂强。铁砧，你那红烧肉啥味儿啊？”
“……咸了。”铁砧闷声回答。
频道里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张猛和扳机几乎同时笑出了声——尽管那笑声在压抑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突兀。
林墨也笑了。这种时候还能开玩笑，正是这支队伍能活到今天的原因之一。紧张感被冲淡了些许。
但迷宫显然不会让他们轻松。
又前进了大约五百米（如果这个距离概念在这里还有意义的话），前方的光带结构突然变得“浓稠”起来。流动速度放缓，交织密度增加，形成了一面半透明的、缓缓旋转的“光墙”。墙面上，无数细密的光点如同呼吸般明灭，排列成极其复杂的立体符文阵列——那是纯粹由规则信息构成的“锁”。
交通艇在墙前停下。
“没路了？”张猛问。
“不，是第一道门。”林墨凝视着那些符文。灵魂“基石”的共鸣在这里变得强烈，他几乎能“听”到这面墙在发出无声的询问——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概念本身。
『定义者，请展示你理解“存在”的方式。』
一个模糊的意念流入林墨的意识。
他皱起眉。这个问题太宽泛、太哲学化了。如何“展示”？用话语解释？用能量模拟？还是……
他低头看向自己操控交通艇的双手。这艘艇，他此刻的“存在”，这身装备，队友们……都是“存在”的表现形式。但迷宫要的显然不是这种表面的答案。
突然，他想起在“摇篮”碎片中经历的那些记忆闪回——那些已经湮灭的文明，用尽最后的力量将自己最珍贵的文化、科技、哲学概念烙印进“纯净星火”中，只为证明他们“存在过”。
存在的意义，或许不在于永恒，而在于留下印记。
林墨心中一动。他抬起手，没有动用“定义”权能，而是调用了一丝更基础、来自他自身灵魂本质的力量——那是他作为“重生者”独有的、融合了两世经历与意志的“自我”烙印。
一道微弱却坚韧的银灰色光芒从他掌心浮现。那光芒并不耀眼，却有着极其鲜明的“个人特征”——里面糅合了末世血战的杀伐之气、守护同伴的温柔执念、探索未知的求知欲，以及对“自由意志”最根本的坚持。
他将这道光轻轻推向光墙。
光墙上的符文阵列瞬间加速旋转。银灰光芒没入墙体的刹那，整个墙面荡漾起涟漪。那些复杂的光点开始重新排列、组合，像是在进行一场高速计算。
几秒钟后，涟漪平息。
墙面中央，一个可供一艘交通艇通过的“洞口”无声打开。洞口的边缘光滑，内部的光带流向变得有序，形成了一条明显的通道。
但同时，林墨感到灵魂一阵虚弱——刚才那一下，消耗的不是能量，而是某种更本质的“心力”。灵魂上的裂痕传来轻微的刺痛。
“通过了？”张猛的声音传来。
“通过了。”林墨调整呼吸，“都跟紧，这道门可能不会开太久。”
四艘小艇鱼贯而入。
穿过光墙的瞬间，周围的环境再次剧变。
光带消失了——或者说，它们凝聚成了实体。林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宽阔的、看不到尽头的石质走廊中。走廊两侧是高耸的墙壁，墙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浮雕，描绘着种种文明兴衰的景象：原始部落点燃第一堆篝火、星际舰队驶向深空、巨型城市在战火中崩塌、幸存者在废墟上重建……
地面是光滑的黑色石板，每一块都映照出模糊的人影——不只是他们四人的倒影，还有许多陌生的、穿着不同时代服饰的影子一闪而过。
头顶没有天花板，而是一片缓慢旋转的星空投影，那些星辰的排布方式林墨从未见过。
最重要的是——重力恢复了。脚踏实地的感觉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这又是什么幺蛾子？”张猛已经离开交通艇（艇在这里像失去了动力般静止不动），端着枪警惕地环顾四周，“咱们从光里掉到古墓里了？”
“不是古墓。”林墨也走下小艇，靴底踩在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音，“这是……记忆长廊。”
他走到一侧墙壁前，伸手轻触那些浮雕。指尖触碰的瞬间，大量破碎的信息流涌入脑海——不是完整的记忆，而是某种文明的“情感烙印”:一个种族首次发现数学定理时的狂喜，一位艺术家完成毕生杰作时的满足，母亲失去孩子时的悲痛，战士为守护家园慨然赴死的决绝……
百感交集，汹涌澎湃。
林墨迅速抽回手，脸色有些发白。这些情感太浓郁、太真实了，几乎要淹没他的自我意识。
“别碰墙壁！”他厉声警告，“这些浮雕承载着无数文明的集体情感记忆，直接接触会被冲击！”
话音未落，远处走廊的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的。
是许多人的，混杂着，由远及近。
张猛瞬间举枪对准声音方向，铁砧和扳机迅速寻找掩体——虽然这空旷的走廊里除了他们的小艇外空无一物。
林墨却按下了张猛的枪管：“先别开枪。”
他凝神细听。那些脚步声……很奇怪。没有实体踩踏地面的沉重感，反而更像是某种“回音”，或者说——记忆的残响。
渐渐地，黑暗中有身影浮现。
不是实体，而是半透明的、散发着微光的影子。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饰：有的身披兽皮手持石矛，有的穿着华丽长袍头戴冠冕，有的身着星际作战服，有的甚至只是朦胧的能量体形态……
这些影子对林墨等人视若无睹，只是沿着走廊默默行走。他们表情各异：有的充满希望，有的麻木不仁，有的满脸恐惧，有的平静安详。他们彼此之间也不交流，只是走着，像是参加一场无声的游行。
“这……这些都是啥？”扳机压低声音，手指紧扣在扳机上。
“逝者。”林墨轻声说，“或者说，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
他注意到，这些影子的行走并非漫无目的。他们最终都会走向走廊两侧的墙壁，然后——融入那些浮雕之中。每融入一个，对应的浮雕就会微微亮起一瞬，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影子融入，走廊前方，原本被黑暗笼罩的尽头，开始有新的景象浮现。
那是一扇门。
一扇完全由光构成的、简洁而庄严的门户。
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两个由最基础规则线条勾勒出的符号——左边是一个旋转的漩涡，代表“吞噬”与“终结”；右边是一株破土而出的幼苗，代表“新生”与“开端”。
而在两个符号中央，是一把竖直的、造型古朴的钥匙轮廓。
钥匙的凹槽，正好与林墨灵魂中“基石”的形状完全吻合。
所有行走的影子，在经过那扇光门时，都会停顿一瞬，微微躬身，像是在行礼，又像是在告别，然后才继续前行，融入墙壁。
林墨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他知道，那扇门，就是这第一重试炼的终点。
但要走过去，就必须穿过这无声行进的、由无数文明记忆构成的洪流。
而他已经感觉到——灵魂的裂痕，正在因为这些过于浓郁的“存在”痕迹，开始隐隐作痛。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三名战友。
张猛咧嘴一笑，把枪扛在肩上：“走呗，老大。来都来了。”
铁砧默默检查了一遍身上挂着的爆炸物。
扳机吞了口口水，但眼神还算坚定。
林墨点点头，转回身，面向那漫长的记忆长廊，以及长廊尽头的光门。
他迈出了第一步。
靴子落在石板上，声音在空旷中回荡。
而周围的那些影子，似乎在这一刻，齐齐朝他“看”了一眼——
虽然他们没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