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办事处的门廊下,王大姐正拿着鸡毛掸子掸窗台上的灰。
看见木齐章从门口的青石板路走过来,手停了停又继续掸,动作比刚才重了些。
“王大姐,忙着呢。”
木齐章在台阶下站定,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是两瓶罐头。
“哟,是木同志啊。”
王大姐转过身,把掸子靠在墙上,拍拍手上的灰,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路过,顺道来看看您。”
木齐章上台阶,把网兜递过去,“朋友从上海带的凤梨罐头,给您尝尝。”
王大姐接过,掂了掂,脸上露出笑容: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快进屋坐,外头热。”
屋里吊扇慢悠悠转着,吹起桌上的文件,哗啦作响。
王大姐倒了杯凉茶,放在木齐章面前:
“说吧,什么事?你这丫头,没事不登门。”
木齐章抿了口茶,是茉莉花茶香味淡淡的。
“王大姐,最近街道上是不是有政策下来?”
“政策?”
王大姐拿过蒲扇扇着风,
“什么政策?我怎么没听说。”
“关于店铺买卖的。”
木齐章放下茶杯,杯子底碰到桌面轻轻一声。
王大姐扇扇子的手停了停,又扇起来:
“你听谁说的?没这回事。现在都是公家的房子,哪能随便买卖。”
“可我听说,上头在试点,允许个人买断公房的使用权。”
木齐章从随身带的帆布包里取出个小本子,翻开一页,
“今年三月份,市里发了文,要扩大个体经济。
五月份,区里开了会,讨论盘活闲置资产。这个月……”
她顿了顿,看着王大姐的眼睛,
“街道应该收到通知了吧?”
王大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拿起搪瓷缸喝了口水:
“你这丫头,从哪儿打听这么多?”
“我也是听人说的。”
木齐章合上本子。
王大姐放下缸子:
“这倒是没听说,不过这租金嘛……可能要涨一点,现在物价都涨了嘛。”
“涨多少?”
“这个……还没定。”
王大姐含糊道,“得开会研究。”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灰布中山装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个牛皮纸档案袋。
王大姐立刻站起来:“葛主任,您回来了。”
葛主任点点头,目光扫过木齐章:“这是?”
“这是木记衣行的老板,姓木,来问续租的事。”
王大姐介绍。
“哦,木同志。”
葛主任放下档案袋,在办公桌后坐下,“我听说过,你们店生意不错。”
“葛主任好。”
木齐章站起身,
“是街道领导关心,我们才能做好。”
葛主任笑了笑,没接话,翻看着档案袋里的文件。
屋里一时安静,只有吊扇转动的声音,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王大姐,”
葛主任抬起头,“试点商铺的名单整理出来了吗?”
王大姐脸色一变,看了木齐章一眼,又看葛主任:“还、还在整理……”
“早上不是让你整理吗?”
葛主任皱眉,“这份文件很重要,要抓紧。”
“是,是,我这就去。”
王大姐慌忙站起来,往门外走。
“等等。”
木齐章喊了一声,
“葛主任,刚问王大姐说还没有这样街道有政策允许买卖店铺政的策。您说的试点……”
葛主任看向王大姐,眼神锐利。
王大姐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额头冒出汗。
“王大姐,这是怎么回事?”
葛主任问。
“我、我是想……”
王大姐擦擦汗,“我是想等名单定下来,再公布……”
“等名单定下来,好让你那些亲戚朋友先知道?”
葛主任的声音冷下来,“王春芳同志,你这是以权谋私!”
“我没有,葛主任,我真没有!”
王大姐急了,“我是想……想公开招标,给街道多创收……”
“创收?”
葛主任从档案袋里抽出一份文件,拍在桌上,
“文件上写得很清楚,试点是为了扶持个体经济,价格要合理,优先考虑现有租户!你倒好,瞒着不报,想搞暗箱操作?”
王大姐脸白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木齐章从帆布包里取出另一份文件,是铺子的租赁合同。
她翻到最后一页,指着其中一行小字:
“葛主任,您看,合同上写着,租户在同等条件下有优先购买权。”
葛主任接过合同,戴上眼镜仔细看。
那是一份标准的公房租赁合同,条款是印刷的,但那行手写的补充条款很清晰:
“租期届满前,如甲方出售该房屋,乙方在同等条件下享有优先购买权。”
下面是街道的公章,和当年经办人的签名。
“这……”
葛主任抬头看王大姐。 “这、这是老刘写的,不合规……”
王大姐声音发虚。 “合不合规,公章在这。”
葛主任摘下眼镜,看着木齐章,“这位同志,你想买下铺子?”
“是。”
木齐章回答得很干脆,
“我有这个意愿,也有这个能力。而且,按照合同,我有优先权。”
葛主任沉默片刻,重新戴上眼镜,翻看那份试点文件。
屋里很静,能听见外面梧桐树上知了的叫声。
“试点商铺的购买价格,是按评估价打八折。”
葛主任终于开口,
“你铺子那一片,评估价是每平米五百。
你那间铺子二十平米,总价一万,八折是八千。”
八千,竟然这么贵,不过也是,这里已经是试点了,未来只会更贵。
木齐章在心里快速计算。
她手头能动用的现金,加上陈星那份,不到六千。
还差两千多。
“葛主任,我可以分期付款吗?”
她问。
“分期?”
葛主任有些意外,
“文件上没有这个规定。”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木齐章说,
“我是大学生,有稳定收入。铺子生意您也看到了,每个月流水在这里。
我可以先付一半,剩下的分一年付清,利息按银行定期存款利率算。”
葛主任没说话,手指在文件上轻轻敲着。
王大姐站在门口,脸色灰白,不敢出声。
“葛主任,”
木齐章继续说,
“我买下铺子,会继续经营,按时交税,还能解决三个人的就业。如果换个人,未必有我用心。而且……”
她顿了顿,
“我听说,对面那家被封的铺子,也是试点范围。如果那间也卖,价格可能不会太高。”
这话点到为止。
葛主任当然明白,一家刚被封有问题的铺子,和一家经营良好守法纳税的铺子,哪个更能体现试点成果。
“你先回去。”
葛主任终于说,
“这事我要请示上级。有消息,会通知你。”
“谢谢葛主任。”
木齐章站起身,拿起帆布包,
“那我等您消息。” 走出街道办,太阳明晃晃地照着。
木齐章在树荫下站了一会儿,等心跳平复。
手心里全是汗,她掏出手帕擦了擦。
回到铺子,木建军正在招呼客人。
见她回来,用眼神询问。
木齐章摇摇头,示意等会儿说。
等到打烊,王琴收拾好柜台下班离开,木建军关上店门。
“怎么样?”木建军问。
“有希望,但钱不够。”
木齐章带着淡淡的无奈,“八千,我们现在能拿出来的,不到六千。”
“八千!?”
木建军瞪大眼睛,
“抢钱啊,那铺子一年租金才多少!”
“买下来就是自己的了。”
木齐章说,
“以后不用交租,想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而且,我估计以后这种临街铺面,价格只会涨,不会跌。”
“可两千多块的缺口……”
木建军发愁。
“我来想办法。”
陈星开口,“我找战友借点。”
“不行。”
木齐章摇头,“你的钱留着修院子。战友的钱更不能借,人情债最难还。”
“那怎么办?”
木齐章慢慢喝着稀饭,脑子里飞快盘算。
学校的奖学金,下个月能发一百。
铺子这个月流水,除去开销,能剩三百左右。
如果接点缝纫的活……
“有个办法。”
她放下碗,“把陶然亭那套院子,短期租出去。”
“那院子不是要自己住吗?”
木建军问。 “先租一年。”
木齐章说,“那院子位置好,租给靠谱的人,一年租金能有四五百。加上我们手里的,差不多够了。”
“可那是咱们准备结婚用的……”
木建军看看陈星。
陈星没说话,只是看着木齐章。
“结婚不急。先把铺子拿下,有了铺子以后挣钱的路子更多,院子晚一年修没关系。”
三人沉默地吃完饭。
木建军点起煤油灯算账。
陈星坐在门口,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小章。”
“嗯?”
“你想好了?”
“想好了。”
木齐章说,
“机会不等人。王大姐今天瞒着,明天可能就有别人知道。
到时候,就不是这个价了。”
陈星点点头,没再说话。
夜里,木齐章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方形的光斑。
她想起前世,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躺在租来的小屋里,盘算着怎么攒首付。
那时房价已经涨到天上,她算了又算怎么算都不够。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八千块二十平米临街铺面,放在几十年后,这个位置这个面积后面得加几个零。
她翻了个身听见隔壁木建军翻来覆去的声音。
陈星的房间很安静,但她知道他也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