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辩正拿起朱笔,准备在那份中山国的奏疏上批下“知道了”三字,闻言笔尖微微一顿,抬起头,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哦?什么趣闻?但说无妨,朕也正好松快片刻。”
“据说,”郭嘉的语气更加随意,仿佛真的只是在闲聊坊间轶事,
“那甄家当代家主甄逸,有一幼女,名字似乎单一个‘宓’字,年方八九岁,尚在总角之年,却已显露出非同一般的聪慧与仪态。”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刘辩的神色,见皇帝只是饶有兴趣地听着,便继续道:“传闻此女自幼不喜寻常女孩子的针线女红,却偏偏对观览书籍有着浓厚的兴趣,其父兄谈论经史,她竟能在旁静听,偶尔发问或插言,竟能引经据典,切中要害,令饱读诗书的父兄都啧啧称奇,感叹其慧根深种。”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神秘兮兮的味道:“更奇的是,中山本地坊间隐隐有传言,说此女出生前后,其母张氏曾连续数夜梦到有彩衣仙人捧玉枕而入其怀,故甄家内部上下,颇视此女为祥瑞降世,福泽家门,对其爱护有加,甚至隐隐有些敬畏。当然咯,”
郭嘉说到这里,语气一转,又恢复了那副不以为然的腔调,“此等神异之说,多为乡野愚民附会,或是某些家族为了抬高门楣、自神其术而故意散播的言论,做不得真。
想来那甄家小姐,或许只是比寻常女童聪慧些、沉静些罢了,天下之大,这样的孩子虽不多见,却也并非没有。”
郭嘉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分享一件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听在刘辩耳中,这看似随意的话语,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甄宓!果然是她!
出生异象,幼而聪慧,不喜女红而好读书……这些特征,与他脑海中那个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模糊而又鲜明的“文昭甄皇后”的形象渐渐重合。
尽管她现在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远在河北的一个县城里,但那潜藏的卓绝资质与这份在乱世基层社会中悄然流传的“祥瑞”名声,本身就代表了一种独特的、潜在的价值。
这种价值,或许在军事政治上微不足道,但在未来涉及人心向背、文化象征乃至某些特殊布局时,未必不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刘辩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顺着郭嘉的话,淡淡一笑,仿佛真的只是听了个有趣的故事:“仙人赠枕?倒是有些意思,听起来像是方士们喜欢编造的故事。
不过正如奉孝所言,乡野传闻,多是虚妄,不可尽信。
一个八九岁的女童,再聪慧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如甘罗、曹冲一般,十二岁便拜相称象不成?
好了,此事朕知晓了,不过是闲暇谈资罢了。你且去忙吧,西凉那边的疲敌之策,还需你多费心思。”
郭嘉是何等机敏之人,见皇帝神色如常,语气平淡,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听了个趣闻便抛诸脑后,便也放下心来,行礼告退了。
他并未将这个小插曲真正放在心上,毕竟,与波诡云谲的军国大事相比,一个远在河北的幼女传闻,实在微不足道。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铜漏滴答作响,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刘辩重新拿起朱笔,在那份中山国的奏疏上,稳稳地批下了“知道了”三个朱红大字,字迹平稳,不见丝毫波澜。
随后,他将这份奏疏归入了旁边那浩如烟海的、等待归档的普通文书之中,仿佛它从未引起过任何特别的注意。
有些种子,一旦被知晓,便已悄然种下。
尽管刘辩基于理智和现实战略的考量,将其置于次要乃至无关紧要的位置,但“甄宓”这个名字,连同那“仙人赠枕”的缥缈传闻,终究是在这位穿越者皇帝的心湖深处,留下了一道极浅极淡,却难以彻底磨灭的印记。
他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那点莫名的思绪彻底抛开,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投向了下一份关于司隶地区盐铁专卖整顿进度的紧急奏报。
现在,他需要关注的是如何尽快夯实根基,扫平董卓,稳定内部,应对关东诸侯的挑战。
那些尚在萌芽状态、远在天边的人与事,只能作为无关大局的闲棋冷子,暂时埋藏于心底,静待时光的酝酿和命运那不可预测的安排。
……
与此同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冀州中山国,无极县。
秋风吹过华北平原,卷起阵阵黄土。
甄氏庄园虽不及洛阳公卿府邸那般极尽奢华,却也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围墙高厚,占地广阔,显露出家族历经数代积累的深厚家底。
庄园内仆役穿梭,秩序井然,但细心之人或许能察觉到,在这份表面的安宁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忧虑。
毕竟,身处袁绍与公孙瓒两大势力交锋的前沿地带,谁也无法真正高枕无忧。
后宅一处僻静的书房内,窗明几净,书架之上陈列着不少竹简与帛书,显示出主人并非纯粹的武夫或田舍翁。
一个年约八九岁的女童,正端坐在铺着软垫的案前,手握一卷略显沉重的竹简,看得入神。
她身着素雅的浅青色衣裙,料子却是上好的细锦,头发梳成简单的双髻,以素色丝带系住,并无过多饰物。
肌肤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羊脂玉,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仙童,尤其是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澈灵动,顾盼之间却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慧黠。
虽年纪尚小,身形未足,却已能窥见未来那绝代风华的依稀雏形。
这便是甄逸的幼女,甄宓。
她看的并非时下女子常读的《女诫》、《列女传》或是寻常诗赋,而是一卷《史记·项羽本纪》。
读到项羽破釜沉舟、巨鹿之战威震诸侯时,她小脸上露出神往之色;
读到垓下之围、霸王别姬时,她又不禁微微蹙起秀眉,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与思索;
及至看到乌江自刎,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竹简,小手托着腮帮,若有所思。
一名身着干净布衣、年纪稍长的侍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为她换上一盏热气腾腾的、加入了蜂蜜的温水,低声劝道:“小姐,这竹简沉重,您看了快一个时辰了,仔细伤了眼睛,也累着了身子。不如歇息一会儿,去园子里看看新开的菊花?”
甄宓抬起头,露出一抹浅淡而温和的笑容,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无妨的,阿嬷。这太史公笔下的人物,个个鲜活,恩怨情仇,国运兴衰,引人入胜,比那些枯燥的经文有趣多了。”
她顿了顿,放下竹简,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在秋风中摇曳、已见凋零之象的花木,轻声问道:“阿嬷,我方才隐约听到前院有些喧哗,是又有客人来了吗?
听说北边……幽州的公孙将军和南边渤海的袁将军,近来摩擦不断,会真的打起来吗?”
那被称作阿嬷的老侍女脸上掠过一丝忧色,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唉,我的小姐哟,这些打打杀杀的军国大事,刀光剑影的,哪是我们内宅女子能揣度过问的。
听说是又有袁将军麾下的军吏前来‘拜会’家主,商议……商议粮草‘助军’之事。
只盼着不管他们谁胜谁负,莫要殃及我们无极这方水土,莫要让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流离失所就好。
小姐你还小,莫要想这些烦心事了,没得扰了心神。”
甄宓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她虽年幼,但生于乱世,长于豪族,耳濡目染之下,对时局的敏感和家族处境的认知,远胜寻常孩童。
家族看似显赫,拥有令人艳羡的财富和影响力,实则如履薄冰,需要小心翼翼地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今日袁绍的军吏,明日或许就是公孙瓒的使者,每一次“拜会”都可能伴随着难以拒绝的索取和潜在的危险。
她隐隐感觉到,那高墙之外越来越近的风雨雷鸣,迟早会猛烈地波及到这看似安宁、与世无争的庭院。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亲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带着几分神秘与骄傲向她提及的那个模糊而瑰丽的梦——彩衣翩跹的仙人,光华温润的玉枕……以及家族内部那些关于自己的、带着期许、探究甚至一丝敬畏的窃窃私语。
这些,都让她在懵懂之中,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也促使她比同龄人更早地开始思考,开始试图从那些厚重的、记录着前人智慧与成败得失的书卷中,寻找某种能够理解这个纷乱世界的答案,或者……一条能让家族、或许也能让自己在未来莫测的风暴中,得以安稳存续的出路。
“洛阳……那位据说比我也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天子,他真的能像传闻中那样,打败凶悍的董卓,稳住局势吗?”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入她的脑海,带着一丝遥远而模糊的好奇。
但随即,她便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按下。
洛阳太远了,皇帝更是九天之上、遥不可及的存在,他们的世界与无极县、与甄家后宅,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对她而言,眼前最需要关注的,是家族的安稳,是父亲兄长眉宇间日益加深的忧虑,以及如何不辜负那份莫名的、与“祥瑞”相连的期许,在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雨中,为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找到一块坚固的立足之地。
她收回目光,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重新坐回案前,伸出小手,再次捧起了那卷沉重的《史记》。
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透过雕刻着简单花纹的窗棂,柔和地洒在她专注而美好的侧脸上,勾勒出沉静优雅的轮廓。
书房内静谧得只剩下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远远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风声,构成一幅看似岁月静好,实则暗藏忧虑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