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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外墙之上,一张丈余宽的金色榜单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墨迹淋漓,书写着此次“大比”的最终结果。榜下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喧嚣震天。
“中了!我中了!”一名布衣士子看清榜上自己的名字,激动得浑身颤抖,勐地抱住身旁素不相识的人又跳又笑,状若疯癫。
“唉……还是落榜了……”更多的人则是颓然叹息,或掩面而去,或呆立原地,面露不甘。
“快看!策论科头名,韩洙!是那个从江北来的韩先生!”
“明法科魁首,沈括!苍梧沈家的人?没听说过啊,怕是寒门出身……”
“明算科第一,周胤,合浦人,据说是工匠之家?”
议论声、惊叹声、惋惜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古老的泉陵城墙。金榜之上,寒门士子的名字赫然占据了近半壁江山,如同一股清新的劲风,吹皱了交州士林这一池看似平静的湖水。
州牧府内,陈暮正仔细翻阅着最终确定的录取名单及对应的试卷誊本。徐元与庞统分坐两侧。
“韩洙之策论,高屋建瓴,见识非凡,尤其对各方势力剖析,可谓一针见血。”徐元指着其中一份试卷,赞不绝口,“其言‘处四战之地,当如砥石,外御冲击,内磨锋芒’,深合主公之志。”
庞统阴恻恻地道:“沈括明法之判,不尚空谈,注重实务,于蛮汉纠纷一案之处理,既维护法度威严,又兼顾边疆稳定,是个能办事的。周胤之算学,于粮储转运、工程营造方面,计算精妙,远超同侪,工曹亟需此类人才。”
陈暮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眼中流露出浓厚的兴趣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知道,这些名字的背后,是交州未来的希望,是打破陈规、激活生机的种子。
“传令,三日后,州牧府正堂,吾将亲自召见此次大比名列前茅者。”陈暮放下名单,语气沉稳,“元直、士元,届时你二人一同在场。”
三日后,州牧府正堂,气氛庄重。虽非大朝会,但陈暮端坐主位,徐元、庞统分列左右,堂下甲士肃立,自有一股威严气象。
十余位新科士子身着崭新的青色襕衫(州府统一发放),在礼官引导下,垂首步入堂内。他们大多出身寒微,平生第一次踏入如此威严之地,面对掌控一方生杀予夺的权柄人物,无不心跳加速,紧张得手心冒汗。连一向自诩见识不凡的韩洙,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诸位不必拘礼。”陈暮的声音平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今日召见,非为考校,实乃慕才。交州新立,百废待兴,正需诸君这般年轻才俊,同心戮力,共铸伟业。且各自报上姓名、籍贯,随意谈谈,纵有狂言,亦不加罪。”
温和的话语如同春风,稍稍缓解了堂下的紧张气氛。
首先出列的是策论魁首韩洙。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虽衣衫朴素,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草民韩洙,颍川人士,避乱南迁,蒙使君不弃,得附骥尾。”他躬身行礼,言语得体。
陈暮看着他,微笑道:“韩先生策论,吾已拜读。先生言交州当‘强基固本,缓图进取’,然北有曹操,东有孙权,西有刘备,皆虎狼之辈,岂容我安然‘强基’?若其联手来攻,如之奈何?”
这是一个尖锐而现实的问题。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韩洙身上。韩洙略一沉吟,从容答道:“回使君,曹、孙、刘三方,其势虽大,其心各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然内部世家、寒门之争未息,北有胡患,西有马超韩遂余波,其势大而力分。孙权新败,水军折戟,内部山越未平,士族与寒门裂隙已生,其力挫而气沮。刘备虽得益州,然立足未稳,南中瘴疠之地,岂是易与?其西线渗透,实为牵制,无力大举。故三方联手,可能性极微。即便偶有默契,亦各怀鬼胎,难以同心。我交州只需内修政理,外结蛮夷,扼守险要,以逸待劳,彼进则击其惰归,彼退则固我疆圉。待中原有变,或三方内乱,则是我交州扬帆北上、西进之良机。故‘强基固本’非消极固守,而是积极积蓄,以待天时。”
他引据充分,分析透彻,将交州的困境与机遇剖析得明明白白。陈暮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徐元亦微微颔首。庞统则阴冷地补充了一句:“然亦不可不防其狗急跳墙,行险一搏。情报、军备,一刻不可松懈。”
韩洙拱手:“庞军师所言极是。稳固自身,方能从容应对万变。”
接着是明法科魁首沈括。他年纪较轻,约莫二十七八,面容敦厚,眼神却透着精明。“学生沈括,苍梧郡人。”他的声音略带一丝紧张,但条理清晰,“家中世代习律,然多为乡间讼师,未登庙堂。”
陈暮温和地问道:“沈括,你于试卷中判蛮汉田产纠纷一案,主张‘补偿’或‘划拨替代草场’,此虽合情理,然若蛮族贪得无厌,借此不断索求,又当如何?法度威严何在?”
沈括显然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立刻答道:“回使君,学生以为,法度之威,在于公平,在于必行。此案判决,首要明确汉律于新附之地之效力,确立‘法大于习惯’之原则。补偿或划拨,并非无原则退让,而是基于‘先占’事实与‘安抚’需要,经州府核定,有明确标准与限度。同时,需辅以教化,使蛮民知法、守法。若其得寸进尺,超出律令与裁定范围,则当依法严惩,以儆效尤。如此,既显仁恕,亦彰法度,方可长久。”
“不错,”陈暮点头,“律法并非冰冷条文,需知民情,通权变。你既能坚守法理,又懂灵活处置,甚好。”他转而问道,“若派你往蛮汉杂处之边县为法曹,你可能胜任?”
沈括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学生必竭尽全力,以所学维护法纪,调和矛盾,不负使君期望!”
随后,明算科魁首周胤、以及其他几位在明经、策论中表现突出的士子也一一上前。陈暮的问题或涉及具体政务处理,或关乎经典义理,或考验临机应变,皆能切中要害,又给予士子充分表达的空间。他听得极为认真,不时追问细节,遇到精彩之处,便会毫不吝啬地出言鼓励。整个过程,既显露出他对人才的渴望与尊重,也展现了他作为一方之主洞悉世情、务实求真的卓越见识。
堂下的新科士子们,初时的紧张惶恐,渐渐化为由衷的敬佩与知遇之感。他们感受到的,并非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一种平等的、基于才能的认可与期待。
问对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当最后一名士子退回班列,陈暮从主位上缓缓站起,目光扫过堂下这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
“今日与诸君一席谈,暮,心甚慰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吾尝闻,国之兴衰,在得人与否。昔日桓、灵之世,宦官外戚交替擅权,党锢祸起,贤路壅塞,遂致天下崩乱。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他语气渐沉,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我交州,地僻南疆,民不过数百万,兵不过十数万,何以在群雄环伺中求存、图强?唯‘人才’二字耳!今日之大比,今日之召见,非为虚应故事,乃欲告诉天下人:在我交州,不同尔等出身寒庶,不同尔等籍贯南北,只要有真才实学,有报国之志,便可脱颖而出,立于这庙堂之上,与我陈暮,与元直、士元,与交州百万军民,同呼吸,共命运!”
他的声音猛地提高,带着金石之音:“诸君之名,已列金榜。此非终点,实为起点!授官之令,不日即下。或为州县佐吏,或入各曹办事,职位或有高低,然责任同样重大。望诸君勿因位卑而懈怠,勿因事繁而怨尤。当以韩洙之远略为鉴,以沈括之务实为范,以周胤之精研为标,各尽所能,勤勉任事!”
他走下台阶,来到士子们面前,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吾在此,以交州牧之名,向诸君承诺:凡忠心任事、政绩卓着者,吾必不吝爵赏,超拔擢升!凡尸位素餐、贪渎枉法者,吾亦必严惩不贷,绝不姑息!这交州的天,是清明的天!这交州的路,是公平的路!愿与诸君,共勉之!”
“愿为使君效死!愿为交州效死!”以韩洙、沈括为首,所有新科士子无不心潮澎湃,热血上涌,齐声高呼,声震屋瓦。这一刻,他们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与使命感。
陈暮看着这群被他寄予厚望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深沉而真挚的笑容。他知道,这些新鲜血液的注入,必将让交州这块“砥石”,焕发出更加璀璨的光芒,奏响属于这个时代的、更加雄浑有力的“新声”。而堂问之后,关于这些新科士子的具体任命,以及他们即将面对的挑战与机遇,也即将展开。